0387 平衡

蘇進帶着方勁鬆一起走進了工棚。他囑咐道:“滑輪組是個精細活,沒搭好的話,會給後面造成麻煩,甚至還會有危險,你現在不要上去,先在旁邊看看,學習一下是怎麼搭的。”

方勁鬆雖然固執,但不是完全不聽別人話的那種人。他在課本上學過滑輪組的原理,但從來沒有親手搭建過,甚至大型滑輪組,他以前看都沒有看過。

他點點頭,跟着蘇進走到工人們附近。

鋼架已經搭起來了,有原先的合金鋼架輔助,滑輪鋼架搭得非常容易。

工人們一邊吆喝,一邊往把滑輪往上牽引。

蘇進在旁邊看了一小會兒,很快就走上去搭手幫忙了。

他穿的工裝顏色樣式都跟其他工人的差不多,董春第一時間只看見有個小年輕加進來幫忙,完全沒留意這個年輕人是誰。

一到正式工作中,董春就變了個樣子,變得精神奕奕,吆喝罵人的聲音也非常洪亮。

他喝道:“那個是誰?別瞎往裡插……咦?”

他才吆喝了兩句,突然怔了一怔。現在連他在內,這裡一共有八個工人在幹活。他們長期共同工作,配合得非常好,像這樣搭架子拉滑輪早就不是第一次做了,幹起活來非常麻利。

但今天天氣實在太冷,工人們的手腳有點發僵,動作遠沒有平時靈活。

蘇進插進去的時候,正好有兩個工人錯身而過,距離靠得太近了一點,肩膀重重撞上了。然後他們手一鬆,碩大的滑輪脫手而出,掉了下去。

正好就在這個時候,蘇進插了進去。他一手接住滑輪,順勢向上一甩,正好甩到伸手要接的另一個工人手上。接着他伸出兩隻手,一邊一個,扶穩了那兩個踉蹌的工人。

他插得恰到好處,董春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,就被他的動作堵了回去。

他意外地咦了一聲,覺得這年輕人的身形有點陌生,定睛一看,這才發現是蘇進。

蘇進不是施工隊的,對活計不熟,貿然插進來,很容易造成失誤。但他剛剛那一下,卻讓董春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

他又看了蘇進一眼,把還沒出口的後半句話嚥了回去。

接下來,蘇進就順理成章地加入了施工隊的工作。董春一邊指揮手下的工人,一邊分出心神來觀察蘇進的舉動。沒過一會兒,他就放心了。

他意外地發現,蘇進對這方面的工作異常熟悉。起吊滑輪組根據吊起物品形狀、重量的不同,有着不同的設置方法。

現在他們將要吊起的是槨板,它是很長的長方形,重量非常大。對於這種形狀的物體,可以只吊中部,也可以綁定一頭一尾,把它託舉起來。

綁定頭尾的話,滑輪數量相對會比較多一點,更耗時間。而綁定中部的話,則需要選定合適的平衡點,難度比較大。

董春手上是有真本事的,這些工人都是他帶了多年的老夥計,手底下功夫非常強,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二種。

董春下到墓坑裡,手指在槨板的不同部位敲打了幾下,側過耳朵,仔細聽它發出的聲音。

最後,他起身擡頭,指着一個地方叫道:“這裡!”

他是對手下的工人說的,而同時,他眼角餘光剛好掃過蘇進。蘇進正攀在他不遠的架子上,往這邊看。

董春一開始沒有留意,等他喊完這兩句話,確定了工人們接下來的動作,才意識到蘇進剛纔所看的方向。

他轉頭看了一眼,看見蘇進剛剛跳下架子,走到一塊槨板旁邊。

董春回憶着蘇進剛剛的視線所及,順着它的方向移到自己面前的槨板上,最後停留在了某個點。他心裡微微一驚——這個點,正是他剛纔所指的位置!

這年輕人只靠他敲出來的聲音,也瞬間判斷出來了嗎?

這不可能!

他練了幾十年,積攢下來了多少經驗,最後才能做到這一步。這麼一個年輕人,憑什麼可以做到這樣?

董春擰眉,再次去看蘇進。只見對方走到一塊槨板旁邊,半蹲下去,像他剛纔那樣,在某些位置敲了幾下。

董春面無表情,側耳去聽他敲出來的聲音,卻聽見上方傳來了幾聲笑:“這小子要幹嘛?跟頭兒一樣敲板定位?”

“想什麼呢?這可是隻有頭兒纔會的絕技,他怎麼可能學得會!”

“不要說了,你們忘了?蘇同學本來就是有真本領的。”

“那可不一樣,大學生是有學問,但頭兒這手藝,可是練手練耳練出來的,來不得半點虛假!”

聲音不大,絲絲縷縷地傳過來,擾亂了蘇進敲出來的聲音。董春眉頭一緊,仰頭喝道:“安靜點!”

他聲音一出,上面的工人們頓時閉了嘴,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
董春連忙轉頭,正好看見蘇進伸出手,用指甲在槨板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劃痕,然後默不作聲地走開了。

董春連忙過去,凝凝神,也跟着敲了幾下。聲音或沉悶、或清脆地傳進他的耳中,無比清晰。

這些聲音昭示着槨板內部的狀況,一股模模糊糊的意念逐漸形成,告訴着董春那個平衡點在哪裡。

最後,他的目光落在槨板表面的某個位置,完全凝住了。

只見那裡有一道淺淺的指甲印痕,並不深刻,卻清晰得要命。一時間,董春連呼吸都幾乎要停住了。

這正是蘇進剛纔劃下的那條印痕,它展示着這條槨板最合適吊起的中心點,正跟董春的判斷一模一樣。而這對董春來說,是積累了多年經驗、純憑手感得出的絕活。蘇進這麼一個年輕人,憑什麼可以做到這樣?

董春直起身子,一條條皺紋把他的目光映得格外深邃。他注視着蘇進的背影,有些出神的樣子。

接下來,董春還發現,蘇進做判斷的速度也很快,不比他慢。

他不斷在槨板之間行走前,走到每一塊槨板旁邊,敲了半天之後,用指甲劃出印痕。董春跟在他後面驗證了兩塊,兩塊全部都是一模一樣,兩人的判斷達到了完美的一致。

最後,董春深吸一口氣,擡頭吆喝道:“還在等什麼,還不趕緊幹活!”

滑輪發出響亮的聲音,繩索吊了下來,幾個工人同時行動,麻利地用它捆住一塊槨板。董春比下手勢,槨板先是一沉,繩子繃緊了。漸漸的,它穩定地向上移動,緩緩地被吊向墓坑頂部。

這樣,一塊接一塊的槨板被吊起,每一塊都平衡而穩定,沒出一點差錯。

前三塊都是兩人一起驗證過的,董春毫不猶豫地指定了位置。到第四塊槨板時,他低頭看了一眼。

他熟練地在木材表面找到了蘇進劃下的指痕,而這塊,卻是他完全沒碰過的。

董春盯着那條甲痕看了一會兒,用力一指,道:“這裡!開工!”

槨板再次被吊起,董春懸着心,注視着它一寸寸上移。

外面的雪越下越大,紛紛落到工棚頂端。雪雖然是白的,但一層層壓下來,不免讓工棚裡的光線慢慢變暗了。但董春仍然清晰地看見,那塊槨板跟前面的一模一樣,它緩慢而穩定地移到了墓坑上方,然後平移,最後卸到了指定地點。

董春呼吸一頓,片刻後,大聲喝道:“第四塊完成,再來!”

接下來,蘇進和董春等工人可算是配合無間。蘇進在前面指定位置,董春指揮工人開工吊板。

很快,上方一共六塊槨板被移開,露出了下面的槨室。這個速度,比之前預想得快多了。

這時,尚泉水正在食堂裡慢吞吞地吃中飯。

前期吊板的工作跟他沒什麼關係,他帶着修復師們,正式工作要在去除槨板後開始。

按照他以前的經驗,這麼重的槨板,從準備到徹底完工至少需要兩個小時。他盤算着,吃完飯之後,說不定還有時間睡個午覺。

他身邊圍繞着不少修復師,一共有十好幾個。

上午開會的雖然只有十二個人,但現實上,現在在這裡的修復師不止那十二個。另外還有不少一段二段修復師,他們沒有資格加入會議,但在開墓之後,他們也要配合自己的師父或者師兄,進行很多工作。

大部分人都已經吃完飯了——馬上要開墓了,還能像尚泉水這樣不緊不慢吃飯的,真沒幾個人。這讓尚泉水自己很得意,覺得自己心態穩定,遠超普通人。食堂裡,修復師根據平時的關係聚集在一起,正在小聲議論。整個食堂空間裡嗡嗡嗡的,讓首席顧問大人有點不耐煩了。

他環視了四周一圈,問道:“付六段呢?”

霍三段被舒倩斥退之後,一直跟在尚泉水身邊。明明自己也是個三段,卻像是打雜的助理一樣殷勤。

一聽尚泉水問話,他立刻上前,道:“付六段剛剛出去了,好像是往工棚那邊去了。”

尚泉水眉頭一皺,冷冷地哼了一聲:“裝模作樣。”聲音不大。同樣身爲六段,他即使是首席顧問,也不敢對同段位的修復師出言不遜。更何況,付六段比他大幾歲,在重資歷輩份的修復屆,他天然就應該尊重對方。

尚泉水拿起餐巾紙,抹了抹嘴,纔要說話,就有一個人掀開簾子,從外面衝了進來。

濃濃寒氣撞進熱氣騰騰的食堂裡,捲起一陣疾風。風聲把那人的聲音送到尚泉水耳中,格外清晰——

“開墓了,隨葬文物出現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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