錢二丫家父母雙亡,以前跟着奶奶一起過日子,但沒多久,奶奶就過世了,錢二丫於是吃上了百家飯。
這也是錢頭村這樣的山村纔會有的生活。
這裡沒有福利院什麼的,滿山滿村的全部都是鄉親,多少沾了點親戚關係。所以,錢二丫住是住在她奶奶的屋子裡,吃飯卻是今天吃這家,明天吃那家,輪流來。
錢二丫還小的時候,村裡的大娘媳婦兒們不時給她做兩件衣服,補補舊衣服,照應一下。結果這孩子彷彿天生就擁有一雙靈巧的手,等她稍微長大一點,補衣服這樣的事情,就不需要別人幫忙了。
再大一點,她還能做一些手工,託人拿去外面賣。逢年過節,村裡的窗花她更是包了一大半。要不是還有一些人也喜歡這個,想練練手,她全包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。
村裡吃飯,是絕對不會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這種事的。在飯桌上,村長把錢二丫的身世講給蘇進聽,錢二丫小臉微紅,臉埋在飯碗裡,不聲不響。
想起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時候,看見錢二丫用草編的小動物,以及不久前看見的她剪的窗花,蘇進滿懷讚歎地看了她一眼。
有些孩子,就是擁有這樣的天分,就算土生野長,受過任何訓練,也能綻放出燦爛的光芒。
只是……
蘇進一邊聽見村長說話,一邊看着錢二丫,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。
村長講了一會兒錢二丫的事情,終於定下神來,把話題扯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上。
他表情嚴肅,壓低了聲音,好像在談論什麼機密大事一樣地問道:“小蘇,山上的古墓……你找到了嗎?”
錢二丫一聽古墓兩個字,立刻豎起了耳朵。
蘇進沒有隱瞞,點頭道:“的確在山上發現了一些痕跡,能算是初步的證據。但是作爲古墓存在的正式依據,還嫌不夠。明天還要再上山一次。嗯,說不定還要再準備一些工具。”
村長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那大概什麼時候能確定呢?”
蘇進張開嘴,剛要回答,他身邊的錢二丫突然從飯碗裡拔出頭來,轉頭向後看。小姑娘聳了聳鼻子,輕聲道:“雪的味道……下雪了!”
蘇進意外地看他一眼,立刻放下筷子,站起身走到門口。
果然,天空中正有一片片的雪向下飄,在燈光的映照下,這一片片小精靈顯得無比精緻而華麗。這次的雪依舊很大,絨毛一樣落下來,已經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。
“真漂亮啊……”
錢二丫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到蘇進的身邊,擡着頭,呆呆地注視着這一切。
蘇進看着這美好的景色,眉頭卻鎖了起來。他轉過身,對着同樣走過來的村長道:“那得看這雪下得多大,會下到什麼時候了。”
村長一愣,片刻後才明白,蘇進這是在回答他剛纔的問題。
一聽這話,他的表情也變得苦澀起來了。蘇進嘆了口氣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往好處想的話,我們麻煩,那邊也麻煩。是好事還是壞事,還很難說呢。”
他沒解釋“那邊”是什麼意思,村長卻迅速聽懂了。他點點頭,嘆了口氣,蘇進非常認真地道:“不管怎麼說,我會盡我的能力努力的。”
村長無比感激地看着他,道:“那就勞您……多費心了!”
…………
吃完飯,坐在柴堆旁邊,蘇進掏出手機,要給舒倩那邊打電話。
他今天一早出來,只給方勁鬆留了封信。當時他也沒想到,他會在錢頭村留宿。既然晚上不會回去,還是要給那邊打個電話,讓他們安心比較好。
結果蘇進一看手機,就有點撓頭了。
沒信號!
馬王堆這邊本來就沒有建基站,信號很弱。三號墓指揮部那裡是建了移動基站,才能順利通話上網,錢頭村跟指揮部只有一山之隔,卻沒有這樣的好處了……
是屋子裡不行嗎?
蘇進站起來,走到屋外,連換了好幾個地方,才找到一個信號稍微好一點——總算有一格了——的地方,把電話撥了出去。
舒倩接得很快,幾乎才響了一聲,她那邊就接了起來,開口就問:“你上哪去了?怎麼現在還沒有回呢?”她的聲音裡有着明顯的擔憂,埋怨道,“你剛剛纔……現在不方便到處走,你不知道嗎?”
蘇進心裡有些感動,微微含糊地道:“我在外面,你放心吧,跟田亞海兩個方向,不會惹到他們的。今天晚上我在朋友家留宿,不會回去了,你們不要擔心。”
才說了兩句話,信號就變得有些不太好,舒倩說話的聲音忽遠忽近,而蘇進說話的時候,也不時傳來對面的“喂喂”聲,好像聽不太清楚一樣。
蘇進只好長話短說,道:“總之你放心,我現在很安全。我今晚不回去了,你幫我跟勁鬆說一聲,明天會回去的……”
他剛剛說到這裡,電話就已經自動掛斷了,裡面傳來有節奏的忙音,然後再打過去時,已經打不通了。
蘇進無奈地搖頭,把剛纔的話給舒倩發了條短信,找了好幾個地方纔發送成功。他看着綠色的標誌,吐了口氣,把手機裝回了口袋,往村長家的方向走。
錢頭村這種地方,還是太偏僻,太不方便了。
它位於長沙城旁邊,距離非常近。就算沒有古墓的事情,也遲早都是要改建搬遷的。
從錢老六就可以看得出來,村民們對此多少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。但是,不管怎麼樣的心理準備,都不包括它被交到田亞海手裡。
村民們很清楚田亞海是個什麼樣的人,對於他們來說,與其把自己的故鄉交給這樣的惡魔,還不如讓考古隊接手。這樣的話,至少他們的人身安全更有保障,拿到拆遷費的可能性更高,未來的日子更好過……
而且,從村長的期盼裡能很明顯看出來,他對田亞海不放心到了什麼程度。所以,他希望蘇進能快一點,再快一點。最好趕在田亞海動手之前,讓事情塵埃落定。
想到這裡,蘇進皺起了眉。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額頭,心想,究竟要怎麼做,才能加快進度呢?
他腦子裡在思考,多少忽略了周圍的事情。於是他一擡腳,險些踩到了一個人。
“小心——呀!”
清脆的聲音響起,濃厚的鄉音不僅沒讓它變得更難聽,反而多了一種脆爽利落的韻味。
蘇進低頭一看,發現錢二丫正坐在屋檐下的陰影裡,身邊小小一點微光,不知在做什麼。蘇進剛剛沒留意,險些踩到她了。
她注視着蘇進的肩膀,問道:“阿哥,你剛纔上哪去了,這麼大雪,都不拍拍!”
雪雖然纔剛開始下,但着實不小。蘇進出去外面打了這麼一會兒電話,雪就堆積了起來,把他的頭髮和肩膀染得一片雪白。
蘇進也覺得有點冷,他拍拍身上,錢二丫笑了起來,向他招手道:“蹲蹲,我給你拍。”
蘇進果然蹲下,錢二丫的小手在他的脖子上輕掃,拂去了雪片。
小姑娘的手冰涼涼的,顯然已經在外面坐了很久了。
蘇進忍不住問道:“你在外面做什麼,不冷嗎?”
錢二丫沒回答蘇進的話,她拂去雪片,重新擡頭,凝視着天空,道:“多漂亮啊。”
蘇進半蹲在她旁邊,順着她的目光擡頭向上看。
錢頭村是通了電的,但村民們非常節省,燈光打得非常暗。
所以,整個錢頭村到處都是一片黑暗,窗口的燈光黯淡而微薄,好像隨時都會被怪獸吞噬一樣。
雪就從這樣黑暗的天空中落下,落到同樣黑暗的村莊裡。
錢二丫手邊有一個小小的紙燈,裡面點着一截蠟燭頭。雪花落到燈光的範圍裡,彷彿突然褪去了周身的黑暗,恢復成了瑩白而精緻的形態,舒展而輕柔地飄落下來。
這一方小小天地,彷彿獨立出了一片純粹而純淨的空間,與周圍的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蘇進這一看,頓時也入了神,輕聲感嘆道:“的確,真美啊……”
同樣美麗的除了雪花,還有錢二丫。小姑娘的衣着破舊,上面補丁撂着補丁,但由於本身心靈手巧,她用了各種不同顏色的布料堆疊,看上去不像補丁,反倒像是什麼奇異的花樣。她就這樣,周身盛開着鮮豔的花朵,沐浴着雪花,坐在燈光中,本身就是一幅極爲獨特的景色了。
蘇進的心被觸動了,他凝視着這幅景色,一時間有些渾然忘我。
過了很久,他突然如夢初醒,這才注意到錢二丫穿的衣服,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。他一拉小姑娘,道:“穿這麼薄還在敢在外面看雪,凍感冒了怎麼辦?走,跟我進去!”
錢二丫呆了一下,傻愣愣地被蘇進揪進了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