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529 左一丁五

此時,天空中烏雲重新彙集,沉沉壓了下來。

零星小雪再次從天空中飄落,煙塵一般瀰漫在四周,讓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。

美麗的情景,但毫無疑問,它讓周圍剛纔回暖了一些的空氣,陡然間變得更加寒冷了。

圜丘壇上,一個幼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,臺下所有人注視着他,默然無聲。

他們正在等待一個結果。

很顯然,雷寶兒已經無力支撐祈年殿燙樣的修復,他現在的行爲,只是在發泄自己的心情而已。等到他發現自己的確無能爲力,他只能放棄。而當他放棄的那一刻,他也只能讓雷家所有的寶藏全部奉獻出來,爲文物協會所用。

雷家寶藏何其驚人,只需要漏出一星半點,就能讓很多人學一輩子、研究一輩子。

對於大部分相關的文物修復師來說,這都是一個巨大的好處。當然,在這個過程裡,得到最大好處的,還是文物協會。他們的實力必將因此大大加強。

畢竟,在所有的門類時,涉及層面最廣、影響力最大的,始終都是古建築修復!

上方,三名九段仍然默然無語,他們的表情有些凝重,只是在靜靜等候。五位長老同時交換了一個眼神,流露出一絲欣喜。

顯然,今天這個舉動,是他們佈下了很久的局。甚至一開始選擇這件燙樣作爲儀式的五件文物之一,到何七段失手打碎它,都是一早安排好的。

不然,燙樣以榫卯結構連接,本來應該是連接得很緊的。那麼大的建築物都能千百年無損,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就被摔得如此粉碎?

而現在,這個局,終於到了將要收取成果的時候了!

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,止方的董楓也是如此。

這時,人羣裡突然傳出了一個聲音。

“左一丁五。”

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,清亮而利落,帶着一些胸有成竹的篤定。

沒人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,但現在場上極爲安靜,這個聲音來得實在太突兀了,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轉頭,想要看看是誰發出來的。

反應最劇烈的還是臺上的雷寶兒。

他本來正盯着前方的零件陣,一臉的想哭,卻又一臉的倔強。除此以外,他就像個木偶一樣,一動也不能動。

這時,木偶被一個詞注入了靈魂,雷寶兒猛地站了起來,他顧不上看是誰在說話,而是衝到零件陣裡,選了一個零件,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來,把它安在了底座上。

咔嗒一聲輕響,清脆而愉悅,聽上去一如即往的動聽拼上去了。

雷寶兒的眼睛完全亮了起來,旁邊的三名九段和五名長老同時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,像下方所有人一樣,看向聲音的來處。

“左三丙一。”

雷寶兒剛剛拼好,又一個詞清晰地傳了過來。

雷寶兒顧不得轉頭,再次匆匆忙忙地跑過去,在零件陣裡找了出來。

又一次準確拼合。

這個零件,剛好就是前一個旁邊那個,兩者圓滿拼合,好像本來就是一體的一樣。

所有人都回過了頭,目光同時凝聚在了同一個人身上。

董楓居高臨下,看得更加清楚。他的瞳孔突然緊縮,他認出發聲的那個人了。

天工社團的社長蘇進,之前事情剛剛開始的時候,董楓看過他好幾次。

那時候,他一直微揚着頭,站在原地,靜靜地看着大屏幕上的畫面,不言不動。而此時,他卻邁開了步伐,一個個古怪的詞語從他的嘴裡冒出來,他一邊說,一邊向前走去。

天工社團在人羣的後方,離圜丘壇比較遠,前面有很多人。他們之前關注臺上情景,大部分人都站了起來,擠在了一起。這些人攔在他面前,讓他的路很不好走。

蘇進表情平靜,聲音清亮,穿透力極強。

“右三甲七。”

“右五乙三。”

“左一醜十。”

他口中不斷,每一個詞語,都剛好出現在雷寶兒找出上一個零件、將它拼上的時候。

雷寶兒徹底活過來了。他小小的身影在零件陣裡不斷奔跑着,不斷順着蘇進的指示,找出新的零件,開始拼合。

這時候就算腦子再不好使的人,也能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了。

不久之前,雷寶兒曾經用一個鏡子一樣的工具照出零件上細小的編號,把它們按順序一個個排列了起來。

現在,蘇進念出的正是零件上的編號,雷寶兒對照找出,正好就是他接下來要拼的那一塊。

這件事說起來簡單,但實在太讓人震驚了。燙樣是雷家的不傳之秘,是文物協會寧可揹負欺負小孩兒的名義,也要得到的東西。

蘇進怎麼知道?他是從哪裡學到的?

而且現在從雷寶兒的動作就能看出來,蘇進所說的極爲準確,一點錯也沒有!

蘇進說出第一個詞的時候,往前走了一步,前方兩人同時吃驚地回頭看他,讓開道路。

蘇進繼續往前,說出第二個詞,前方另兩人再次讓開。

接下來,一個接一個的詞如流水一般從他嘴裡出現,這些詞像是有魔力一樣,分開了他面前的諸人,讓開了一道向前的道路。

蘇進在這條道路上緩步前行,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,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震驚,蘇進卻渾然仿若無所覺,他只是凝視着前方,一步步走,一次次發聲。

蘇進走得極爲順利,沒一個人阻攔他,沒一個人多說一句話。

董楓把這一切收入視野之內,他幾乎可以猜到那些人心裡在想什麼。

這年輕人是誰?他是從哪裡學到雷家的秘傳的?

他現在這樣做又是什麼意思?

他想要幫助雷寶兒,他不想讓雷寶兒把自家秘傳的寶藏貢獻出來,供給所有人使用?

前者代表的是他的能力,讓人震驚。而後者就讓人有點爲他懸心了。

文物協會的舉動是有過分之嫌,但他們是爲了大局着想,有大義的名分。

蘇進這樣做,是不是把大義踩在了腳下,與所有人爲敵?

蘇進一步步靠近圜丘壇,繼續向上。

路過七段修復師身邊時,人羣裡突然伸出一隻手,按在了蘇進的肩膀上。

蘇進偏頭看了他一眼,那人與他對視,緩緩縮回手去,向他點了點頭。

董楓認出來了,這個人,正是之前跟天工社團一起進來的前文安組首席顧問,單一鳴七段。

他這又是什麼意思?他是在表示他會支持蘇進嗎?

蘇進邁開腳步,順着圜丘壇的漢白玉臺階,一階階向上走去。

最後,他站到了圜丘邊緣,離壇上只有一步距離。他說道:“左七丁五。”

之前,雷寶兒一直在照着他的指示行事,動作極爲麻利。而這一次,雷寶兒卻沒有馬上動身。他擡頭看着蘇進,露出了一個非常委屈的表情,眼圈紅紅的,好像還含着一汪眼淚。

這一刻,他又突然像是之前那個小孩子模樣了。

蘇進對着他微微一笑,重複道:“左七丁五。”

這一次,雷寶兒再沒有拖延。他的目光準確地指向了零件陣的某處,快步走過去,把它取了回來。

“答”的一聲,又一次圓滿拼合。

臺上臺下幾乎只餘了風聲。

風捲着細細的雪粉,風聲中,隱約傳來模糊的聲音。

圜丘壇上現在只餘了一半的零件,早就已經讓出了一片空地。

蘇進卻並沒有走上去,他始終只是站在下面一個臺階上,注視着不遠處的零件。

他已經站到了這個位置上,仍然沒有直接出手幫雷寶兒的忙,而只是用提示,指引他的行動。

董楓遠遠看着,突然間有些明白蘇進爲什麼這樣做了。

這是文物協會對雷家傳人雷寶兒的挑釁,也是屬於雷寶兒一個人的戰鬥。

這場戰鬥他必須要獨自完成,必須要展現出他個人的能力,從而表示他足以繼承雷家,足以守住家裡的一切!

雪粉一直飄然而落,沒有停,也沒有更大。偶爾有一陣風吹過,捲起如紗如霧一般的粉末,如同仙境一般。

蘇進和雷寶兒一個在上,一個在下,兩個人只差一級臺階,個子倒是相差不遠。

蘇進不斷報數,雷寶兒不斷依照他的指示行動,因爲熟練而動作越來越快。

所有人都在眼睜睜地看着,那尊祈年殿燙樣就在他們變成,變得越來越完整。

就在它被拼合到三分之二的時候,蘇進再次報出一個編號,這次雷寶兒卻並沒有馬上行動,他突然停了下來,看着零件陣不動。

所有人的心跟着懸了起來,董楓有點焦急地看着,心想,這是怎麼回事,難道蘇進報錯了?

雷寶兒不動,蘇進的聲音也跟着停了下來。他並沒有催促什麼,只是站在臺階下看着,一動也不動。

雷寶兒同樣沒動。他對着前方的零件,皺着眉頭,彷彿正在冥思苦想。

過了好一會兒,他突然行動起來,他走過去,拿到了蘇進剛纔指出的那個零件,正確組裝了下去。然後,他的動作沒有就此停止,令人意外的是,蘇進也沒有繼續出聲。

雷寶兒就這樣自行走到零件陣裡,又取了一個零件出來,走到燙樣旁邊,將它組裝了上去。

蘇進看着他的動作,脣邊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。

咔嗒一聲,零件組裝完成,嚴絲合縫。

雷寶兒猛地轉頭看着蘇進,蘇進對他讚許地點頭,他深吸一口氣,轉過身,再次低頭冥思苦想起來。

接下來,雷寶兒正式變成了修復的主角。他不斷地停下來,思考一陣,去找個零件出來,進行組裝,再思考,再找,再組。

大部分時候,蘇進都沒有出聲,任憑他自己思考。

董楓在上面看着,漸漸意識到,這些零件的數字裡其實是有某種他不知道的規律的。雷寶兒從蘇進不斷的提示裡漸漸總結出來了這些規律,開始按照規律主動尋找。

但是這規律是什麼?他回想剛纔蘇進的話,竟然一點也想不出來。

他看向前方的長老們,他們也一臉疑惑,相互對視,眉頭皺得緊緊的。

正常來說,成年人的記憶力可能不如孩子,但是邏輯思維能力遠比自己幼年時更強。他這個“大人”沒有發現任何一點端倪,而雷寶兒這個孩子竟然一邊操作,一邊自行總結了出來。這種聰明勁兒,簡直堪稱天才!

雷寶兒開始依靠自己的能力主動工作,蘇進漸漸的不再說話,只偶爾在他被卡住的時候,出言提示一句。

但漸漸的,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,雷寶兒的動作越來越快。

天寒地凍,下面的人們感覺到寒氣侵襲,雷寶兒位於圜丘壇上,衆人的目光之下,理應更加寒冷,但這孩子卻彷彿毫無所覺,動作越來越敏捷,越來越流暢,似乎他的思路已經完全被打通,不再受到任何阻滯一般。

隨着他的動作,祈年殿燙樣越來越完整。

兩個多個零件要全部組合,時間非常漫長。之前雷寶兒只是把零件整理出來進行排序,就已經花去了一個半小時時間,這時他進行組裝,轉眼又是兩個小時過去了。

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部都在靜靜注目,竟然沒一個人吭聲,彷彿被他的動作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。

終於,蘇進開始出聲提示,雷寶兒開始組裝的兩個半小時之後,那個胖乎乎的、已經十三歲好像還一團天真的雷家傳人站起身來,把目光投向旁邊的五位長老與三名九段。

他的表情裡帶着濃濃的滿足,還有更多的冷漠。他就這樣看着這些長輩,冷冷地問道:“我現在有資格了嗎?我有能力守住我自己的家了嗎?”

“我自己的家”五個字,他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,在雪地與風聲裡顯得格外清晰與乾淨,甚至有些淒厲。

在他的腳邊,祈年殿燙樣已經全部被組合完畢,跟之前何七段捧在手裡時一模一樣。

不,任何心無偏見的人都能看出來,現在的燙樣,還要遠比之前結實穩固地多。

這就是雷寶兒展現的能力,屬於雷氏傳人的能力!

感謝回憶感染的捧場,感謝fatfox911、書中半日閒、北天冥河、蔣熙棠的天天支持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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