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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作臺全部準備好,那兩個二段修復師各捧着一個箱子,一個放在伍六段的工作臺上,另一個則放在了蘇進的工作臺上。
伍六段點了點箱子,對蘇進說:“這就是我們一會兒要修復的瓷器了,你先看看吧。”
蘇進點點頭,小心翼翼打開這紅漆木箱的箱蓋。
這箱子紅漆銅釦,跟蘇進曾經修復過的紀曉嵐書箱屬於同樣的材質、同樣的製作方法。雖然不如松下問道箱那邊精美,但也稱得上是一次藝術珍品。
然而箱子剛一打開,蘇進看見裡面的東西,他就揚了揚眉。
箱子裡白布襯底,布料上堆着一堆爛糟糟的瓷器碎片,全部都是青花瓷的。
蘇進捻起一片,用手指輕輕摸了摸,露出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。
伍六段看着他,冷笑道:“你別以爲我欺負你。”他轉過身,啪地一聲打開了自己的那個木箱。
同樣的紅漆木箱,同樣的白布襯底,上面也同樣是一堆青花瓷碎片!
看上去,兩者幾乎完全沒有差別。
伍六段指了指兩個箱子,道:“這兩個都是青花瓷梅瓶,被打碎的程度也差不多。上面的花紋雖然不同,但這也是難免的。一會兒,我們倆都用焗瓷法,各修各的。不限時間,修完爲止。到時候裁判根據修復後的成品,判斷我們倆誰贏誰輸——如何?”
蘇進挑了挑眉毛,道:“聽上去似乎很公平。”
伍六段哼了一聲,沒有說話。
旁邊小莊疑惑地看了看箱子裡的東西,聽見天工社團的學生在議論:“看上去的確差不多,好像是比較公平?”
小莊也是這麼想的,但他心裡還是有點奇怪。
他雖然加入文物協會的時間並不算太長,但對於協會裡的一些知名人物,多少也是有些耳聞的。這其中就包括伍長老的這位六段弟弟。
他曾經聽說,他面善心黑,表面上看上去很和藹,總是笑眯眯的,但跟他打交道,一定要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,一不小心就會吃虧。
今天蘇進當衆挑戰他,想要奪他的段位,理論上來說應該是一次極大的冒犯。以他的個性,怎麼可能搞什麼公平競爭?
蘇進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,他接着問道:“請問裁判什麼時候會到?”
伍六段擡頭道:“他們已經到了。”
蘇進同時擡頭,順着伍六段的目光向前看過去。
只見一行人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,一邊走,還在一邊相互交流着。
看見他們的面孔,蘇進也有些疑惑了,下意識地看了伍六段一眼。
伍六段道:“不認識是吧?也難怪,你才初出茅廬,根本認不得幾個人。我來給你介紹一下。”
說話間,這一行人已經走到了他們的面前,站定腳步。
這一會兒,蘇進也看出來了。這中間最主要的其實是最前面四個人,其餘的全部都是他們的隨行人員。
這四人全部都在五六十歲左右,頭髮有的花白,有的已經全白了,唯一一個沒一根白頭髮的,頭頂油亮亮,乃是一個禿子。
他們全部身穿長衫,打扮得文質彬彬,上前以後,很是謙和地向他們拱了拱手。
伍六段介紹道:“這四位是我邀請而來,擔任本次比試的裁判的。他們並非文物協會的修復師。”
伍六段一到,周圍正在等候的人羣就聚攏了過來,擺出了圍觀的架勢。
聽見他這句話,人羣裡立刻傳來了竊竊私語聲,顯然有些好奇。
文物協會內部,修復師之間的奪段比試,怎麼讓外人來當裁判?規則是允許的嗎?
倒是有些人認出了他們,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伍六段道:“這四位是文物界知名的收藏大家,曲先生、於先生、令狐先生、任先生。”
他一個個介紹過去,四個人拱手行禮,態度倒是很溫和。
伍六段道:“這四位家學淵源,數十年來一直從事文物買賣收藏,雖然不擅修復,但對文物的眼光,都是一流的。他們都有文物協會頒予的‘鑑定大師’的證書,按照協會的奪段規則,同樣堪當奪段的裁判。”
他一番誇獎,四位收藏家一起點頭道謝,表情都很從容。
伍六段回禮,這一刻,他的臉上重新浮現出了笑容,表現得跟剛出現時一樣和藹可親了。他說:“就像我之前說過的一樣,文物修復,重的是結果不是過程。這四位大師不擅修復,可能看不出過程裡,誰修復的動作好看,花式漂亮。但是他們能看出結果!”
他鏗鏘有力地道,“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這兩件瓷器,大家可以看到,它們被破壞的程度差不多,原型也都屬於梅瓷,樣式一致。現在它碎成這樣,也看不清上面的花紋是什麼。”
他一邊說,旁觀者的目光一邊落在這些碎片上。
他們發現, 果然就像伍六段說的一樣,這些碎片,其實是精心擺放過的。大塊的碎片翻過來擱在上面,擋住了下面的。就這樣看過去,的確看不見上面的花紋。
伍六段道:“我們修復的時候,四位大師不會在旁邊。等到我們修復完了,修復完成之後的瓷瓶會被送到他們手裡,讓他們分別評分。最後總分更高的那個,獲得這次比試的勝利。”
他轉向蘇進,微笑問道,“小蘇,你看這個法子,如何啊?”
他說話的時候,蘇進一直捏着裡面的一個小瓷片,在手指間捻動着。聽見這句問話,他擡起頭來,灑然一笑道:“不錯啊。”
他彷彿沒聽出伍六段先前話語裡的暗諷一樣,認真地道:“如您所說,修復中所做的一切事情,都是爲了最終的結果。文物修復,修的就是文物。就結果來評分,這樣很好。”
伍六段耐心聽完,笑了起來:“那就這樣定了?”
蘇進小心把瓷片放回到箱子裡,點頭道:“行,就這麼定了。”
伍六段轉向四位收藏大家,正要說話,突然旁邊傳出一個聲音:“稍等一下。”
一個人緩步走了過來,笑了一笑,道:“讓我也摻一腳如何?”
伍六段轉頭,臉色陡然一變,簡直要寫上“又是你”三個字了。
來者一身藏青色的風衣,雙手插在衣兜裡,寒風吹亂了他的頭髮,越發顯得他五官英挺,神光灼灼——正是談修之。
他對着四位收藏家招呼道:“曲老、於老、令狐先生、任爺,好久不見了。”
四位收藏家同時表情微變,他們的臉色變得甚至有些謹慎起來。只有那個禿頭的任爺,臉色微微一變之後,立刻笑了起來,道:“談四爺,說什麼好久不見,昨天正儀,我們坐得也不遠吧?只是您目下無塵,沒看見我們罷了!”
另三位收藏家扯了扯嘴角,沒有附和。
談修之笑了:“任爺言重了,我這不是客氣寒暄嗎?”
他有意放下架子,四位收藏家也沒打算跟他對上,笑着招呼了幾句,氣氛還是很和平的。
跟他們打完招呼,談修之轉身,對着伍六段揚眉:“我自動請纓,也想考考自己的眼力,來當個裁判,不知道伍老師能不能給我這個面子?”
伍六段目光微閃,接着笑了起來:“談四爺都這樣說了, 我怎麼敢反對?正好,四個裁判是少了點,加上您就剛剛好。不過,當裁判的話,就必須暫時離開,不到修復完成,不能回來了。”
談修之攤了攤手,對慕影笑道:“慕影小姐會把這些全部錄下來,給我事後回顧的吧?”
慕影對着他比了一個“ok”的手勢,嫣然說:“責之所至,不敢輕忽!”
就這樣,本次奪段比試的規定徹底定了下來。
大致來說,相關奪段的規定只有比較粗略的那一些,具體到每次細節,都是現場重新談定,兩邊在大的基礎上,達成一致意見就可以了。
五個裁判轉過身,剛要離開,伍六段就揚聲道:“再稍等一下。”
五位裁判停步,伍六段對着蘇進道:“雖然奪段比試大多是都是口頭協議,但我這個人呢,向來比較謹慎小心。不如現在我們先來籤個書面協議吧。就把剛纔說的內容記下來——如何?”
蘇進看他一眼,灑脫地道:“行。”
伍六段拿過紙,這時,雜役早已磨好了墨,呈上了毛筆。
伍六段執起筆,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。
他使用的倒不是楷體,而是介於行草之間,有點米芾的感覺,但多了幾分僵硬,遠不如米芾那樣靈動飄逸。
不過這時候重要的不是書法字跡,而是內容。
伍六段很快寫完了一大篇,墨未乾時就隨手遞到了蘇進手裡:“你看這樣如何?”
蘇進接了過來,很是認真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:“不錯,就是我們剛纔說的,沒有問題。”
伍六段擡了擡手:“那就麻煩你簽名,再蓋個手印了。”
這也太認真了吧?
小莊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切,這時候看見伍六段的表情,聽見他的話,心裡忍不住生起一陣不祥的預感,這樣想着。
他想要上前阻止,但實在找不到理由。他看了天工社團的學生們一眼,他們倒是都很平靜,用信賴的目光看着自家老大。
蘇進倒是沒有意見,他接過筆,認真地在左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——仍然是那手秀麗的館閣體小字,然後拇指按上硃砂,留下了自己的指印。
伍六段同樣簽字留印,他吹乾墨汁,把這份契書卷起來,遞到了任裁判的手上,笑着說:“就暫時交給任大師保管了。”
兩人對視,伍六段脣邊露出一抹笑意,小莊心裡不祥的預感,變得更加濃重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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