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浩浩蕩蕩的隊伍沿着丹陛橋,走向圜丘壇。
蘇進和談修之等五個收藏家並肩而行,談修之還沒說什麼,另外四位收藏家對蘇進修復技藝的震驚,還沒有散去呢。
他們在行業內混跡了很久,知道什麼能問,什麼不能問。
蘇進的來歷、師承是不能問的——除非他自己說。技藝的決竅是不能問的,這都是一家的不傳之秘,吃飯的本領。
現在能問的,就是蘇進剛纔修復時,對瓷器的判斷,以及個人感受了。
他們審時度勢,問得小心,蘇進也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。
他沒提自己的來歷,相關“萬孔千絲”的事情卻一點也沒隱瞞。
他很平實地說,這個技藝其實沒什麼別的決竅,關鍵之處就在於對手上力道的控制。
你能打出多小的孔,給瓷器造成的震動多輕微,每個孔之間的間距如何控制,乃至穩定性、持續力,這都是這種特殊焗瓷手法最關鍵的地方。
除此以外,它跟普通的焗瓷,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,不過是縫合而已。
同時,他對伍六段的手藝評價還是很高的。
在那種嘈雜的情況下,他能穩下來完成手上的工作,定性不錯。另外,他焗出的梅花燦爛惑人,本身很具藝術性。
他的問題,主要出在“本末倒置”上。
這跟任爺之前的說法不謀而合。
文物修復,文物爲主,修復爲輔。
修復師的第一項任務,是還原文物本身應有的形態,而不是在上面搞創作。
藝術焗瓷不是不行,但通常只能出現在損壞面積比較小的瓷器上,作爲瓷器圖案的輔助裝飾,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。
伍六段那樣的修法,實在太喧賓奪主了。
從根本上來說,如果比的是焗瓷,他就不應該選擇碎成這種程度的瓷器。
如果像蘇進說的那樣,只是一件普通損傷程度的瓷器,他發揮的餘地可能會比較小,但效果也許會更好。
所以,歸根結底,還是他太急於炫技,忘記了修復師的本份……
“那你覺得,要修復這樣的梅瓷,又不會萬孔千絲技法的話,應該用什麼法子來修復?”任爺突然問道。
蘇進非常平實地道:“那當然是用粘合法了。明清梅瓶,本來就是賞玩用的,不像瓷碗瓷壺那樣,經常還要灌水使用。所以,修復它的時候,主要要求是保持形態上的完整。這樣的話,用粘合法就足夠了。上好的粘合法,同樣能修復得梅瓶不留痕跡,還安全可靠,易於反覆修復,比焗瓷好用多了。”
“反覆修復?我以爲修復是一次完成之後,不可重複的?”問話的是比較沉默的曲先生。
蘇進說:“時間這個東西,總會損壞一些東西。焗瓷的話,焗瓷會氧化生鏽,說不定還會污染周圍的瓷面。粘合法的話,膠水也有可能氧化變色,變得比較不美觀。從某個角度來說,修復都是一時的工作。一段時間之後,就應該把文物拆開來,重新進行處理。這個時間,就看材料本身的保存期限了。”
曲先生又問:“如果粘得太緊,拆不開呢?”問出這句話的時候,他眉頭緊皺,彷彿想到了什麼。
蘇進道:“這就是修復師材料選擇方面的問題了。我一直覺得,修復師從一開始,就應該選擇能夠分解去除的材料,並且以此爲原則。畢竟,文物是文物,修復材料是修復材料,兩者混爲一談,很容易對文物造成破壞,還讓人無計可施!”
“沒錯!”曲先生突然變得激動起來,他恨恨地道,“遇見這種收藏品,真是讓人痛心!”
令狐先生嘆了口氣:“對,我也收到過這種東西。那修復的……簡直讓人連擺出來都覺得不好意思。”
幾個收藏家一起嘆氣,顯然這種事情不算少見,他們全部都遇到過。
後面的修復師們一直在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,這時一個個面面相覷。老實說,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事情。師父沒教過,前輩師兄也完全沒提過。他們通常都是師父教着用什麼材料,他們就學着用什麼。
而身爲低等級修復師,他們中間的不少也的確是修壞過文物的。
修壞了,修復材料跟文物緊緊地粘在一起,完全沒辦法分離,只能因此作廢……這樣的事情,他們中至少有一半遇到過,就算自己身上沒發生,也看見過別人出問題。
對啊,如果用可以拆除的材料……那不是就有重來的機會了?
但這樣說的話,什麼樣的材料可以用,什麼樣的材料不能用?那豈不是跟師父教的,會有不一樣?
從祈年殿到圜丘壇,中間還要經過皇穹宇,路程不算太短。
一路上,收藏家們對蘇進非常感興趣,問東問西問了不少問題。蘇進耐心地一一解答,有時候還就一些問題,跟他們討論一下,反過來問問他們收藏中遇見的情況。
收藏家們被他勾起了談興。蘇進話題引導得好,他們長年浸淫於此的,各種各樣的故事信手拈來,的確有很多東西可以講。
最後,就連最沉默的曲先生也忍不住開口,講了幾件他遇到過的事情。
他們站的位置何等之高,看問題的角度跟低段修復師們完全不同。
更何況他們是收藏家,對於修復師來說相當於“客戶”。從某個角度來說,他們所說的,就是高層次用戶的“需求”。
雖然現在在場的大部分都是低級修復師,離這個層次還有一段距離。但是,從上到下,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。現在,他們非常難得的聽到了來自另一個立場的想法,很多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。
一路上,他們聊了不少東西,後面的低級修復不少本來只是跟着走走,結果直到快到圜丘壇,竟然都連一個掉隊的也沒有。
天壇的地形非常開闊,除了柏樹以外,幾乎沒有什麼遮蔽視線的障礙物。
遠遠的,他們看見潔白的圜丘壇出現在兩道門後,壇上隱約有人,周圍更是人潮洶涌,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頭。
談修之擡手看了一眼時間,道:“快四點了,不早了。”
蘇進也跟着看看時間,又跟他對視一眼。
旁邊的收藏家們不明白他們這表情的意思,有些迷惑。
蘇進緩緩擡起頭來,看向圜丘壇方向,說:“走吧。”
一羣人來到圜丘壇,這裡真正讓人感受到了什麼叫“人流”。
這裡已經人潮洶涌,還有一股股的隊伍涌入這裡,填補進去。也幸虧圜丘壇夠大,纔可以容納這麼多人。
“這是圜丘論道。”談修之往上看了一眼,低聲對蘇進說。
蘇進點了點頭。他知道圜丘論道是什麼。
驚龍會正儀過後,一個相當重要的項目,就是圜丘論道。
圜丘壇位置,這兩天半以來,都不是會有高段修復師上壇演講。
到了這個程度,他們講解的內容很少關於實際的修復操作,而更多地集中在高屋建瓴的思想理論方面。
它看上去好像對修復師們並沒有太大幫助,但往往,正是這種提納挈領的思想,才能對具體工作進行指導。所以,低段修復師們未必會對圜丘論道感興趣,但中段以上的修復師,絕對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。
圜丘論道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,只有在高段修復師有話要說的時候纔會上去。
現在他們運氣非常好,一到這裡,就正好看見一位老者正擡步向着圜丘壇上方走去,他走得不算很快,但腳步穩定,彷彿自帶一種光環。才走了兩步,就有無數道目光投向了他,漸漸有人開始聚集到了圜丘壇下。
這一次,不需要談修之介紹,蘇進也認出這個人是誰了。
許八段,文物協會五名長老之一。昨天雷寶兒修復祈年殿的時候,他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,從頭到尾,沒有幫何七段的腔,但也沒出來爲雷寶兒主持公道,其立場可以說同樣顯而易見了。
不過不管他在文物協會內部的身份是什麼,他都是一位八段,修復師中的頂級人物。
他一擺出將要問道的架勢,大部分修復師都關注了起來。
許八段走上圜丘壇,站到了天心石上方。
此時,圜丘壇周圍已經圍滿了人,幾乎全部都是中高段修復師。
也就是說,他現在只要開講,就會被所有人修復界頂級的人物聽見,從而對他們或多或少地產生影響。
這就是驚龍會真正的力量所在。
在這樣一場盛會上,修復師的威信將會達到最高,影響力將會達到最大。
許八段環視下方,表情親切從容,目光溫和。
他開口道:“今天我站到這裡,有些問題想要和大家探討一下。”
天心石特殊的機制把他的聲音匯攏起來,隱約與周圍空氣共鳴,傳向四方。所有人在這裡說話時,都會有如神蹟降臨,帶着一種天然的威嚴感,許八段當然也不例外。
此刻,他的聲音如同從天際傳來,直達人心。
“我今天講述的話題,是關於文物的價值所在。”
他開宗明義,第一句話就講清了自己問道的內容。聽見這句話,蘇進揚了揚眉。
文物的價值,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課題。
毫無疑問,文物是有價值的,不然它們也不可能從古代傳承至今,還受到這樣的重視。
但是它的價值所在何處,擁有哪些價值,這些價值有一個怎樣的評判標準,在修復與鑑定時應當遵循一種什麼樣的標準來執行呢?
在蘇進以前的世界裡,光是這樣一個課題,就被撰寫出了無數的論文,而對於其更深層次的內容,還在不斷的探討與研究中,直到他離開時還沒有停止。
現在在這個世界,許八段對此會有什麼樣的看法,他會講些什麼,蘇進的確很有興趣。
許八段道:“我們首先回顧一下當初文物被創造出來的時候,它具有一些什麼樣的價值。”
許八段目露回顧的神情,沉吟地講道,“古時候,一件文物被製作出來,主要有以下幾個用途:日常起居生活、藝術賞鑑、陰陽墓葬……不管出於什麼目的,它被製作都是有目的的,被創造出來都是有用途的。”
“然而時間變幻,到了現在,它跟古代的存在意義已經完全不同。它以前的主人、以前所服務的對象已經全部都故去了,於是,它的用途也幾近消失。那麼,在現在這個時代,它又應該具備什麼樣的全新的價值,應該爲誰來服務呢?”
許八段的目光環視四方之後,看向空處,但又彷彿下方每一個人都落在他的視線之內。
他說道,“時代變化,文物的價值也應該有所變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