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進下了車,進入醫院,中間又遇到兩波認出他來,上來要簽名的人。
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了明星級別的待遇,還好兩次的角落都比較偏僻,沒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。
蘇進來到謝進宇的病房外面,還沒進門就聽見了一陣笑聲,非常爽朗,中氣十足:“老謝啊,這也算是咱倆的緣份了。你說有幾個人能在同一家醫院,得同樣的病,拿到同一批的腎/源,前後腳的做換腎手術呢?”
跟着響起來的是謝進宇的聲音:“哈哈哈就是,也多虧這次手術,不然我怎麼知道會跟老哥這麼投緣!”
蘇進有些意外。除了謝進宇的聲音以外,他也聽出前面那個人是誰了。
因爲換腎事件,祖洪林父子的確跟蘇進關係不錯,但也只是有限的交往而已。他過來交謝進宇交朋友,這代表了什麼……
蘇進腦中轉過念頭,加快腳步走了過去。
今天的天氣非常好,陽光遍灑病房,到處都充滿光明,看着就讓人心情非常好。
淡淡的消毒水氣味飄了過來,謝進宇的牀頭櫃上擺着一瓶淡綠色的洋桔梗,收拾得非常整齊,連花尖也不見一點枯萎。
蘇進的目光從花束上掃過去,有些意外。
洋桔梗雖然在花店裡比較常見,但絕不是普通人探病時會買的花。而且它的花瓣非常纖弱,一不小心就會受損,能保養得這麼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……
是誰來看過謝叔了?
蘇進的目光落到謝進宇身上,頓時打心底裡鬆了口氣。
謝進宇面色紅潤,脣邊帶着笑意,眼圈下面沒有一絲晦暗,氣色非常好。
顯然,他的換腎手術做得非常成功,術後保養也做得非常好,完全沒有併發症爆發的跡象。
謝進宇旁邊的祖洪林畢竟年紀太大了,一場這樣的手術還是很傷元氣的,他的白髮肉眼可見的多了不少。不過他的臉色同樣從蒼白轉爲了紅潤,剛纔在外面聽起來,他中氣十足,精神很好,顯然是沒什麼大問題的。
蘇進一進門,這兩人就同時停止了交談,向着他的方向轉過了頭。
然後,兩人同時笑了起來,謝進宇向着蘇進招手道:“小蘇,你來了啊。”
祖洪林上下打量着蘇進,突然聲音異常洪亮地笑了起來。他一把抓住蘇進的胳膊,笑呵呵地說:“你這幾天做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,漂亮!太漂亮了!那些腐朽落後的蠹蟲,就應該這樣打他們的臉,痛快,痛快!”
蘇進笑着道歉:“抱歉,這幾天實在太忙,沒時間過來……”
“說什麼呢!”祖洪林反客爲主,搶先打斷了他。他臉色一沉,道,“你再客氣我跟你謝叔都要生氣了啊。男子漢大丈夫,就要做一番事業!我們又沒什麼事情,哪用得着你惦記這惦記那的?“
他一邊說,謝進宇一邊在旁邊點頭,表示了十二萬分的贊同。
蘇進笑着看祖洪林,感覺他跟上次見面時似乎又有了一些變化。可能是因爲病情好轉的緣故,他原先神情裡的一些敗落完全消失,整個人顯得格外的精神煥發。
祖洪林和謝進宇顯然這幾天一直在追看驚龍會的直播,但無論是天空電視臺的剪輯錄播還是視頻網站的全程直播,都必然有很多細節疏漏。
兩個長輩攢了一肚子的問題,正好當事人來了,可以直接問。他們讓蘇進坐下,圍着他問東問西。
這兩人都不是從事這一行的,有很多問題非常外行,但蘇進卻面帶微笑,一一耐心地解答。
事實上,這對他來說一點也不構成負擔,這樣輕鬆閒適地聊着文物修復方面的事情,他只覺得格外愜意,好像來到了最令他舒適的環境一樣。
突然,他感覺到了不對,轉過了頭。
他發現,不知什麼時候,謝幼靈已經回來了,身邊還陪着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,正站在門口聽他說話。
這老太太年紀已經不輕,身材卻保養得非常好,她一身布衣布褲,頭髮在腦子盤成一個髻,不帶半點多餘的裝飾,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,完全不像她的年齡。
她跟紀老太太年紀差不多,兩個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。後者像是自在牆頭開出的一枝玉蘭花,寧靜而芬芳,眼前的這位老太太就像是經霜的梅花,嶙峋中帶着十足的銳氣。
她的長相很陌生,蘇進確定自己以前從來沒有見過,不過他馬上就站了起來,讓出自己的座位,道:“您請坐。”
老太太走了過來,並不跟蘇進客氣,果然坐了下來。
她很隨意地把兩隻手擺在膝蓋上,蘇進下意識地看過去,頓時一怔。
毫無疑問,那是一雙文物修復師的手。跟在吉光榜頒獎儀式上見過的“千秋雪”不同,眼前的這雙手經過更多風霜磨礪,更加粗糙而醜陋。但在蘇進手裡,這雙手卻美得驚人。他盯着它看了一會兒,下意識地問道:“前輩擅長的是漆器修復?”
老太太似乎也沒想到自己坐下後,蘇進說出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。
她順着蘇進的目光低頭看了一眼,態度非常平和地說:“對,你眼力不錯。”
蘇進說:“生漆易蝕,前輩辛苦了。”
生漆雖然是由漆樹分泌出來的百分百天然產品,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會對它過敏。很多人稍微接觸一下生漆,皮膚就會發紅髮腫,其實這是一種過敏症狀。
但是漆器修復師絕不可能迴避這些。爲了保持更好的手感,他們很多時候連手套也不能用。不同的漆樹種類生產出來的生漆也不一樣,他們需要仔細分辨,把它用在各種不同時代不同特徵的漆器修復中。
所以文物修復師通常沒有一雙好手——就算是蘇進一直用秘方保養,他的手掌也避免不了地開始出現一些變形、腐蝕與染色/情況——漆器修復師尤其如此。長年接觸生漆,他們的手就長年受到傷害。
一些女性學徒會因爲這個原因選擇其他的修復門類,而這位老太太承認自己身份的時候,表情平和中卻隱約帶着一絲驕傲,這不由得不讓蘇進肅然起敬。
老太太坐下的時候,祖洪林就移了一下自己的椅子,到了她的身邊。
蘇進留意到了這個細節,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。
然後,祖洪林非常熟稔地拍了拍老太太的膝蓋,有些驕傲地笑着說:“來介紹一下,這是我夫人漆平,跟你一樣,也是個文物修復師……不對,”他似乎覺得自己的措施有些不妥,接着又笑了起來,“應該是你跟她一樣。”
一個專精漆器的修復師竟然姓漆,這只是巧合嗎?
蘇進看着祖洪林看自己夫人的眼神,想起最初見面時祖洪林曾經提到的事情,第一個想法是:難怪他這麼神采奕奕呢……
很快,他想起了更多的細節,轉向漆老太太問道:“我先前聽祖爺爺說,您一直在國外從事文物修復工作?”
漆老太太一直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,非常隨意地點了點頭算是個回答,然後反問道:“滲透加固法指的是什麼?”
蘇進突然之間一凜,過了一會兒才道:“是處理飽水漆器定型加固的一個途徑。用無機材料或有機高分子材料,滲透至木材內,填充木材的孔隙和細胞。當新材料固化後,對細胞起着支撐的作用,防止纖維收縮。”
教科書一樣標準的回答,瞬間凜然的變成了漆老太太,她注視着蘇進的眼神變得認真了起來,思考了半天之後,問道:“無機材料通常包含些什麼?”
蘇進再次回答:“可以用明礬、甘油和水3:1:12的比例配製明礬溶液……”
他回答完之後,漆老太太再次發問,兩人一回一答,竟然就旁若無人地在病房裡討論了起來。
祖洪林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的夫人,對着謝進宇搖了搖頭。
謝進宇只是一笑,謝幼靈卻有些不滿意了。等他們又問答了一輪,小姑娘突然走到蘇進身邊,兩隻手抱住了他的一隻胳膊,叫道:“漆奶奶,你怎麼能這樣,我也好久沒見哥哥了,你不能一個人佔着他!哥哥,你不能不理我!”
蘇進和漆老太太同時被打斷,低頭看向謝幼靈。
小姑娘的臉上寫着濃濃的不滿,兩邊的臉頰氣得鼓鼓的,像河豚一樣。
蘇進笑了起來,他戳戳謝幼靈的臉蛋,說:“好好,理你理你。佈置你的作業做得怎麼樣了?”
謝幼靈的眉毛高高飛了起來,她得意地衝着蘇進一笑,輕盈地轉到了一邊,從書包裡拿出一個手機,遞到蘇進的面前。
智能手機屏幕上最顯眼的程序就是架空庭園的專業版,蘇進點開一看,滿意地笑了起來。他一邊翻看謝幼靈的成績一邊道:“做得很好,很努力。”
謝幼靈臉上的不滿煙消雲散,眼睛閃閃發亮。
漆老太太對謝幼靈的舉動也沒什麼不滿的,她眼神溫和地看了她一眼,又盯着蘇進,一臉的若有所思。
這時聽見他們對話,她突然側過頭來問道:“你們說的是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