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進和周離的人一起到望月亭來踩點。
本來只是周離那邊的人要來的,但蘇進看見望月亭的照片之後,主動提出一起去看看。
他到望月亭的時候,正是一天的傍晚。
今天又是炎熱的一天,傍晚前下了一場小雨,驟來驟停,絲毫也沒有能散去暑氣,反而讓空氣中蒸騰起了更多的溼氣,變得更熱了。
但這樣的炎熱完全沒有打消居民們外出散步的熱情,反而因爲貪着河邊的這一點涼氣,人變得更多了。
他們來往於河邊的木製步道上,保持着相似或相同的步調,讓這一帶都嘈雜得充滿了生活氣息。
蘇進走進人羣裡,絲毫也不覺得顯眼。
他獨自一個人漫步在步道上,周離的人早已全部散開,調查周圍的情況去了。
可能會有人在他附近暗中保護,但人這麼多,蘇進完全察覺不出來,也沒有放在心上。
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洛河。
洛陽不能通航,來往河面上的只有一些漁船,以及少數幾艘供給人渡江遊玩的畫舫。
夕陽西下,在半空中拉出華麗絢爛的帷幕,映照在河面上,顯得無比壯觀。蘇進走到欄杆旁邊,不知不覺有些看出神了。
“很美吧。”一個聲音突然出現在蘇進身邊,聲音很陌生,腔調卻有些熟悉。
蘇進微微一凜,轉頭看去,看見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,白白胖胖,有點中年發福,穿着棉t恤,露出同樣白胖的脖子和胳膊。
這中年人正眯着眼睛看向江面,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,眼睛卻遠甚常人的明亮與乾淨。
光是看這雙眼睛,真看不出來是盜墓集團的重要人員啊……
蘇進打量了他一下,轉過頭去,說:“的確很美。不過你到得倒比我想象中早得多。”
“你們的人要踩點,我們不也一樣。而且,我猜到你會親自過來,在正式打賭之前,提前先見個面也挺不錯的。”把一箇中年人假扮得惟妙惟肖的蘇陌笑笑,很輕鬆的樣子。
蘇進注視着夕陽看了一會兒,收回目光,轉身往前走。
他的身後響起了腳步聲,蘇陌已經跟了上來。
“三個月挺快的啊,我還以爲要更久呢。”蘇進說。
上次見面時,蘇陌在古陽洞裡僞造的石刻被林望認了出來,他以爲是蘇進認出來的,非常震驚。當時他表示,自己將會繼續鑽研仿造技術,等到再次突破時,再來跟蘇進打賭,讓蘇進認個究竟。
現在不過三個多月,蘇陌就派人給蘇進送了信,難道說他已經有所突破了?
“本來不應該這麼快的。”蘇陌出人意料地道,“你之前這段時間做的事情讓老頭子們壓力很大,他們很生氣,想要懲罰你。我說不行,難得碰到這麼有意思的人物,就這麼弄死了太沒勁了,還是先想讓我玩玩吧。”
蘇陌面帶微笑地說着,好像覺得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,沒什麼大不了的,還挺有意思的。
“不過壓力還是有點大,所以我就說那我抓緊點,把遊戲提前吧。”
“那我是不是要感謝你救我一命?”蘇進問。
“那也不用。你身邊一直有人,真正要動手的話,還不知道誰吃虧呢。”蘇陌笑着說。
他轉頭看了蘇進一眼,說,“在機場發現不對,破壞了我們的第一條運輸線;追蹤到海天港,破壞了我們的第二條運輸線。再往前追溯的話,認出我做的何朝宗像,破壞我們的交易;在馬王堆搶班奪權,壞我們的好事……想一想,你做的事情也太多了,難怪老頭子們這麼生氣。”
不是他說,蘇進自己都沒意識到,自己曾經破壞過這麼多次這個盜賣集團的計劃。但從另一方面來說……
“我只是初涉足文物修復行業,就撞到這麼多事情。你們對華夏文物事業的滲透和破壞,也真是太可怕了。”蘇進聲音平靜,深處卻滿含銳氣。
他突然停下腳步,轉身直視蘇陌,道,“你可以直接跟那些‘老頭子’說,這些事情只是一個開始而已,總有一天,我要把你們紮在華夏的根一點點拔起來。他們想打想殺,就儘管來吧!”
兩人面對面地站着,互相對視。
一個是年輕人的外殼,裡面卻包含着一箇中年人的靈魂;另一個假扮成中年人,內裡卻其實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。
突然間起了一陣風,風從兩人中間穿過,向着遠方颳了過去。
它所行經的一路上,不時激起驚喜的迴響——
“起風了!”
“好涼快!”
就在這樣的嘈雜聲裡,蘇陌忽地一笑,對蘇進說:“好啊,那就等着瞧吧。”
他向前一指,道,“你不是要去看看望月亭嗎,走,去看看吧。”
蘇進深深看他一眼,繼續前行。
蘇進並沒有理會蘇陌,一路前行,很快就看見了那座望月亭。
他停下腳步,凝望那邊,蘇陌也跟着停下,並沒有催促,只是跟他肩並肩地向那邊看着。
過了一會兒,蘇進再次舉步,走到了亭下。
這是一座非常標準的清代涼亭,八柱重檐,攢尖寶頂,內柱爲紅色木柱,外柱爲花崗石方柱,與著名的愛晚亭形制相同。
走到亭下,可以看見左右各有一幅楹聯,上面寫着“ 皎月放空聊憩息; 清風徐拂足淹留。”
亭子正中有石桌石凳,現在凳子上坐滿了人,桌子上還有一個大約一兩歲的小孩正在蹦噠,旁邊一個大媽笑着看他,雙手虛抱,做出防備的姿態。
亭子四周的石欄上也坐滿了人,很多大爺大媽搖着蒲扇,一邊乘涼,一邊閒聊。
亭子一角有一對小情侶,正在趁着飛檐自拍。女的抱怨太晚了光線不好,男的說這時候夕陽正好,拍出來漂亮。
蘇進一眼就看出來了,這亭子的確是清代的格局樣式,花崗石的方柱和圍欄也全部都是那時候的,楹聯上的字跡也應該出自那時候,但是除此以外,大部分地方都已經變了。
他基本上可以想象這是什麼情況。
兩百年的亭子,當然不可能保存到現在還嶄新如故,肯定有很多地方損壞了。
放在市政建築上,過於破舊的亭子要麼會被拆掉,要麼會被重建。
望月亭遇到的情況則是後者。
只是很顯然,它被重建時,建築方並沒有找正式的文物修復師參考並且撰寫方案,而是照着自己的想法與審美徹底重來了一遍。
這樣建起來的亭子不能說不好看,但放在蘇進這種專家眼裡,就是不倫不類,已經完全不是文物應有的模樣了。
譬如說,這亭子的頂上原本應該覆蓋着琉璃瓦,可能是因爲缺損得太多,建築方徹底把它更換了一遍,全部換成了黑色的磚瓦。
還有那飛檐,可能是曾經被損壞了一個到兩個,後來修建時爲了統一,把四個檐全部敲掉,換了一種樣式。
現在它飛檐彎翹,每個檐下還掛着圓形的銅鈴,偶爾搖晃幾下,發出清脆的聲音,正是剛纔那對小情侶拍照的重點。
不僅如此……
蘇進走進亭子,這時其中一處石欄剛好空了下來,他沒有過去坐下,而是擡着頭,望着亭頂的天花板。
“我看過望月亭以前的照片,這裡也跟愛晚亭一樣,是彩繪的藻井。”蘇陌走到他身邊說。
“嗯。”蘇進應了一聲,沒有多說。
他也不需要多說什麼,顯而易見的是,藻井的彩繪已經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,全部被漆成了黑色的。
還包括涼亭門口的楹聯,被做成了紅底金漆,華麗顯眼,但是明顯是一拍腦袋的成果。
“這就是你想要的文物修復?”蘇陌在蘇進身後問道。
他走到涼亭門口,伸手觸摸着因爲質量不算太好,而有些粗糙不平的紅漆,問道,“這樣修出來的亭子,跟原先的文物有什麼關係?跟徹底破壞推倒又有什麼區別?”
他直視過來,夕陽在他背後散發出最後的光芒,“華夏文物這麼多,保護修復思想這麼落後,單靠一個人幾個人,忙得過來嗎?總會有這樣的人,把文物破壞成這個樣子!”
蘇陌的聲音不算太大,淹沒在周圍的人聲中,並不算太起眼。但他的一聲聲一句句,蘇進全部都聽得清清楚楚。
他知道蘇陌把他約過來這裡的用意了,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。
他說的不止眼前這一處望月亭,更是整個華夏大地上,數不勝數的文物!
“保護不力,就要任由它被破壞嗎?如果有人把它保護下來,好好把它修復,讓它獲得更好的存在環境,那是在國內還是在海外,又有什麼區別?也許海外那些有見識的收藏家或者博物館,能帶給它更好的條件呢。”
“不管是在華夏還是在海外,文物存在在那裡,就能被看見。只要它存在,就有無限的可能。總比它在不知道什麼地方被破壞而徹底消失來得好!”
蘇陌的手緊緊按着這幅楹聯,聲音漸漸提高。他的臉上漸漸出現了真正的怒氣,顯然,這句話不止是對蘇進說的,也是他心裡真正的想法。
他的話音落下,滿懷深意地看着蘇進,等着他的迴應。
蘇進張開嘴,剛要說話,突然聽見旁邊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洪亮地響了起來。
“你放屁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