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門石窟大部分佛像的表面都是粗糙不平的。
這一方面是石質本身的問題,另一方面也是因爲石頭長年被風化摧殘的結果。
但是眼前盧舍那大佛的佛手——或者說僞造的佛手卻並非如此。
它的表面非常光滑,經過細緻的處理。雖然還殘留着石質本身的紋路與肌理,但是上面卻好像覆蓋了一層油膜一樣。
蘇進上個世界看到的佛手也是這樣。他知道,這是爲了保護石質表面進行的特殊處理,從某個角度來說,也算是一種包漿吧。
這座佛手跟他上個世界看到的一模一樣,手部的動作、手指彎曲的形狀、細節特徵……全部都是一樣的。
如果它單獨出現在蘇進面前,他一定會欣喜若狂,覺得自己看見了真品。
但現在,他卻用猶豫遲疑的目光看着它。
它是真、還是假?
蘇進注視它良久,又用手輕輕撫摸,甚至還真的湊上前去,聞了聞它的味道,用舌頭輕輕舔了一舔。
蘇陌在旁邊微笑着看着他,輕鬆而篤定,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他能認出來。
蘇進琢磨了它很長時間,終於走到另一邊,去看另一尊佛手。
毫無疑問,這尊佛手跟前面那個一模一樣,甚至連石頭的肌理也都一模一樣。
老實說,石像相對來說是比較好辨認的一種,因爲每一塊石頭都是獨特的,上面的紋理走向各不一樣。
俗話說,這世界上沒有兩塊完全一樣的葉子,同理也可以說,這世界上沒有兩塊完全一樣的石頭。
但現在在蘇進眼前,這個定理好像被打破了一樣。
兩尊石制佛手的確一模一樣,無論表面的紋理,還是擊打的聲音,還是味道或手感,全部都一模一樣,沒有半點差別!
而且,它們的確就是石制的,絕不是用別的什麼材料冒充的。
這是怎麼回事?
就算不是文物,蘇陌又是怎麼辦到的?
能把制僞研究到這一步,除了先天的天賦,後天的努力也是非常可怕了……
蘇進定了定神,又擡頭看了蘇陌一眼。
對方一直帶着微笑,挑了挑眉毛,問道:“怎麼樣,能認出真假嗎?”
蘇進也笑了笑,輕鬆地說:“現在還不行,我再看看。”
說着,他重新回到第一尊佛手旁邊,仔細端祥。
兩尊佛手,一真一假,現在都擺在他的面前。
它們的確一模一樣,但必定其中有一個是假的。
文物是經歷了時光的磨練的,從數千年到數十近百年,沒有歷史的物品,就沒辦法叫做文物。
時光始終會沉積到文物上,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表現出來。
所以文物制僞,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就是“做舊”。
但是但凡是做舊,都會露出一些馬腳。騙騙剛入行或者行外的人也就罷了,對於蘇進這樣高手中的高手,所有的僞造必定會露出一些端倪。
蘇進不用去管這兩尊佛手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樣,他要做的,就是找出僞造的痕跡,用以判斷真假。
蘇進圍着佛手看了很久很久,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。
盧舍那大佛建於唐高宗時期,在漫長的時光裡,一直在龍門石窟接受風吹雨打,在時光中巋然不動,日漸磨損。
之後,它被斬落下來,流失在外。敲打運輸的過程中,它勢必會受到一些損傷,這種損傷勢必與當初的風化不同。
也就是說,真正的盧舍那佛手上,上面是有兩種損傷的痕跡的。
但現在蘇進仔細觀察,的確在左邊的佛手上觀察到了兩種損傷,無一不無比真實。
如果不是現在兩尊同樣的佛手同樣擺在他面前,他肯定會判斷這個就是真的。
然而,右邊的佛手跟左邊這個一模一樣。
它同樣遭遇了兩種損傷,前一種遍及整體,但又不是每一個部分都一模一樣——這很正常,畢竟佛手是接在佛身上的,有一個角度的問題。
不同的角度遇到風吹雨打的機會不同,風化程度肯定也不一樣。
後一種損傷則比較零落了,有撞擊,也有磨損。
很明顯,這些都是前期的運輸不當造成的,後期到達一定的位置之後經過修復,稍微彌補了一些。
有意思的是,這修復彌補的痕跡也留了下來,蘇進甚至可以從中間看出那個修復師獨有的手法和修復思路。
總而言之,左右這兩尊佛手的確一模一樣,好像是用魔法複製出來的一樣。
時間一點一滴過去,艙外的光線由極盛到黯淡,漸漸地發生了變化。
蘇進站在兩尊佛手之間,時而看看這邊,時而看看那邊,目光一直非常專注,早已渾然忘我。
蘇陌手持摺扇站在旁邊,她明明是個旁觀者,之前的工作到現在已經完全結束,但她仍然沒有坐下來,表情從輕鬆同樣漸漸變得凝重起來。
這時,發現了光線的變化,她擡頭看了一眼,動了動嘴脣,卻又閉上了嘴。
“這是怎麼回事,兩小時沒有動靜了!”
在洛陽不遠的地方,房間裡傳來一聲疑問,同時,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周離身上。
李延宇說:“頭兒,是不是該採取行動了?蘇進上了貨輪之後,就一直沒有動靜,是不是出事了!”
“如果真的出事,那早就該出事,現在也來不及了。”周離一反之前的焦急,冷靜得近乎冷酷地說着,“再等等看,文物修復只能在白天進行,晚上是不動工的。雖然他們賭的是辨識文物……但現在,天馬上也要黑了。”
李延宇佩服地看着自己的老大,說:“行,那就再等等吧。兄弟們,提起精神來,緊張了好久,可不能現在鬆懈了!”
“還用你說!”
“頭兒在面前你還敢發號施令,就說你是不是想搶班奪權!”
房間裡傳來一陣笑鬧聲,聲音很快安靜了下去,各人全部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,通過各種方式觀察着那艘貨輪,觀察着周圍所有的情況。
從開始到現在將近三小時時間,他們一直窩在這個房間裡,現在卻也表現得像剛剛開始工作一樣,精神奕奕,毫無疲態。
太陽漸漸西移,帆布篷裡的光線越來越暗,最後模糊一片,幾乎什麼都要看不清了。
“開燈吧。”蘇陌一聲令下,終於打破了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的安靜。
“啪”的一聲,熾白的燈光在帆布篷裡亮起,照得四周一片慘白。
蘇陌彷彿有點承受不了這燈光一樣,眯了眯眼睛,再次看向蘇進的方向。
蘇進彷彿被驚醒了,他直起身子,向外看了一眼,說:“這就天黑了呀。”
“還要繼續看嗎,還是吃了飯再來?”蘇陌問道,好像一個殷勤的主人一樣。
“不用了,我並不想跟你吃飯。”蘇進很不客氣地說,“也不用再看了,我認出來了。”
聽見這話,蘇陌心中一緊,緊緊盯着蘇進。
蘇進在佛手之間站了兩個多小時,一直全神貫注,精神高度集中,此時卻毫無一絲疲態,反倒目光明亮,顯得精神奕奕。
他輕輕撫摸着左邊那尊佛手,讚道:“不得不說,雖然你走上了歪路,但手藝真的不錯,堪稱一代大家。可惜了。”
蘇陌沒有理會他那句“可惜”了是什麼意思,她眯着眼睛問道:“你認出來了,確定了?”
“是的,認出來了,確定了。”蘇進非常篤定地說。
蘇陌與他對視,蘇進並不迴避,目光明亮得像是要燙傷人一樣。
兩人對視良久,最後還是蘇陌有些承受不了一樣的避開目光,她深吸一口氣,問道:“那你的結果呢,你可以告訴我了。”
蘇進的目光落在左邊那尊佛手,蘇陌的目光跟着移了過去。
“你判斷這尊是真的?”蘇陌脣邊掛上了一絲笑容,輕鬆地問道。
蘇進搖了搖頭,再次看向右邊那尊。
“不是那尊,就是這尊了?你覺得那尊是我僞造的,這尊纔是真的?”蘇陌並不緊張,臉上的笑容反而更深。
令她意外的是,蘇進再次搖了搖頭。
蘇陌的臉色有些變了。
“這尊也不是,那尊也不是,你是什麼意思?”
“我只是覺得,你真的很狡猾。”蘇進說。
“什麼意思?”蘇陌的臉色冷了下來。
“從進來一開始,你的話裡就藏了陷阱。你只說孰真孰假,並沒有說一真一假。我可以說,這是你給我的一個暗示?”
蘇陌緊盯着他,沒有說話。
蘇進也沒理她,重新走到左邊那尊佛手旁邊,細細撫摸。
盧舍那大佛總高度17.4米,頭部就有4米。
這尊佛手是右手手掌部分,高度爲0.52米,作爲一隻手掌來說,可以說非常巨大了。
蘇進的手放在它的手指上,整條手臂都遠沒有它一根手指粗。
蘇進仔細撫摸,最後手放在佛手偏中間的部分,停住不動了。
蘇陌看着他的手所放的位置,臉色微微有些變化。
此時帆布篷裡非常安靜,只能聽見外面的海浪聲、鳥叫聲,以及從輪船深處傳來的發動機聲音。
接着,蘇進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切。
他聲音清朗地道:“這兩尊佛手全部都是假的。但是——它們也全部都是真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