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進做完這一切,長長地舒了口氣,直起身子。
旁邊所有學生以及天空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同時挺起脊背,長長舒了口氣。
他們對視一眼,突然間做出了同樣的舉動。
偌大的工作室裡,一時掌聲響起,聲如雷鳴!
先不說蘇進的眼力如何,光是他勾線這一手,就展現出了強大的手上功夫。
線條細密,他的動作流暢快速,從來沒有一絲猶豫。
就算是臨摹描紅,不是胸有成竹,也很難有這樣的速度,但蘇進從頭到尾都保持着同樣的效率,穩定得不行。
此時,屏幕上紅色線條已經徹底消失,不留一絲痕跡,結構圖上只剩下了綠色的部分。
佛手經過第一次清洗之後,蘇陌之前進行的一部分僞裝被清除。現在的勾線如同一次強調,把真實與虛假徹底地分隔了開來。
現在,學生們赫然發現,真佛手與假佛手之間,的確有着極爲細小卻不可忽視的差別,被這樣強調性地指出來之後,他們也能勉強看出來了。
攝影機順着佛手的整體全部掃描了一遍,學生們也跟着完整地看了一遍。
一個聲音在他們旁邊響起,嘆道:“真是巧奪天工!”
馮秋易轉頭一看,說話的正是石梅鐵。
剛纔他們看得太專注,完全沒留意他是什麼時候到的。
馮秋易抿了抿嘴脣,目光回到佛手身上。
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,蘇進無論眼力還是手上的功夫,都已經遠遠超過了馮劍峰……甩出他了不知道多少個身位!
但即使如此,他話裡的矛盾仍然是存在着的!
馮秋易握了握拳,固執地對自己這樣強調着。
蘇進並沒有注意他的想法,一隻佛手勾完,還有另一隻佛手。
很快,第二隻佛手的表面也勾滿了綠色,馮秋易緊盯着那邊,在心裡估算了一下。
這樣算起來的話,那支真佛手至少被切成了一百多塊,加上僞造的部分,就是兩百多近三百。
這三百多個部分緊緊地粘在一起,幾乎看不出連接處。就連蘇進,也只能用最細的水性筆來勾出中間的間隔。
現在蘇進要用什麼樣的方法把它們分割開來?
勾線這個步驟看似輕鬆,其實非常耗費精力與體力。
兩隻佛手全部完成,蘇進的額頭上也出現了細密的汗珠,在落地窗照進來的天光與拍攝用燈光的共同作用上閃閃發亮。
但是他的表情與眼神仍然神采奕奕,不見一絲疲憊。
不,不僅是沒有疲憊,反而比之前更加精神了。
好像文物修復就是他的活力之本,接觸到文物,他就被注入了靈魂一樣。
他拿起旁邊的帕子,擦了擦汗,道:“據統計測算,佛手被切割成了142塊,僞造出來的也是142塊。兩者相加,一共是284塊。現在我們要把這284塊佛手進行分離與歸納。”
“怎麼分離?”旁邊一個學生忍不住問道,“用電鋸切開嗎?那不是會傷到石塊?”
蘇進笑着反問:“問怎麼分離之前,我們不如先想想它們是用什麼樣的方式連接在一起的?”
學生們一起看向白板,上面的結論已經寫得很清楚了,它們是用某種特殊的粘合劑粘連起來的。
根據前期分析,粘合劑的成分材料也被一一列了出來。
“既然已經確認了連接方式,只要採取針對性的措施就行了。對付粘合劑,我們要使用的就是稀釋劑。”
說着,蘇進提起旁邊的一個小桶,放在了桌子上。
學生們的表情並沒有因此放鬆。
稀釋劑當然可以對付粘合劑,但是它能稀釋的只有接觸到的部分。
這佛手的粘合劑深入極深的內部,要怎樣才能把稀釋劑傳輸到那種地方去?
蘇進拿出了一個盒子,盒子裡有一團金色的東西。
鏡頭把畫面拉近,可以看出那團金色的東西是一根根毛髮一樣纖細的金屬軟針。
馮秋易突然間恍然大悟,目光投向身邊的白板。
其實白板上的方案已經寫明瞭這個步驟的操作方法。
蘇進提前製作了一批極細的合金導管,它們將像探針一樣進入佛手內部,將特製的稀釋劑注入進去。
這個步驟說起來簡單,做起來其實非常難。
首先,導管的設計需要符合標準——粗了進不去,細了容易損壞折斷。然後,佛手粘連緊密,導管要怎麼進去也是有困難的。
最後就是稀釋劑了。稀釋劑是化學溶劑,導管這麼細,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堵塞,在配方上必須要考慮到這一點。
然而現在,這一切在蘇進手上卻顯得輕而易舉,完全不構成什麼難度。
放大的環境下,學生們親眼看見金絲一樣的導管進入了佛手內部,在透視下越探越深。然後蘇進招呼學生們開始行動,把旁邊的一個特製設備拿過來,連接到導管末端,將稀釋劑按照事前註明的劑量一小杯一小杯地倒進那個設備裡。
嗡嗡的機械聲音在明亮的倉庫裡響起,一小股極細的液體水流從設備的一端出發,順着導管被注入了佛手。
似是而非之間,彷彿有一種極其微妙的變化在佛手內部發生,它很難形容,卻實實在在。
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,又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孵化誕生。
蘇進不斷調整導管,彷彿把它當成了一把極薄的小刀,在佛手拇指頂端轉了一圈。
片刻後,他伸出手,握住佛手拇指,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下來。
佛手的切面上,有極細的水珠正在凝結,最後化成了一滴乳白色的液體滴落下來。
蘇進反手一轉,把佛手拇指的截面展示在學生們面前。
同樣的細密水珠滾動在極其光滑的截面上,好像空山微雨,牛毛細針一般的雨絲覆在石面上一樣,帶着一種異樣的清新愉悅感。
石塊被完整取下,光滑無損!
學生們盯着那邊,眼睛亮得驚人。如果不是不知不覺中他們又被安排了不少工作,人人手上都有活計,他們一定會像剛纔那樣熱烈鼓掌。
但即使不能動手,他們的眼神也充分說明了他們的心情!
接下來,一切進入了緊張有序的狀態。
纖細的導管像一把鋒利的刀,所到之處將石塊一斬兩斷,每個截面都像打磨一樣光滑。
馮秋易一開始還在想這稀釋劑效果實在太好,蘇進手法實在太穩狠準,沒過多久就沒空再去想這些了。
文物修復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工作,尤其像這樣比較大型的工作,通常有一個主修復師,還需要很多其他人來幫忙打下手。
蘇進選了十個學生,人數是剛剛好,每個人都保持着一定的工作強度,但又不至於忙不過來。
這些學生全部都是被挑選出來的佼佼者,有一定基礎,領悟能力非常強。
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可能有點手忙腳亂,但沒過多久,人人的工作都走上了正軌,整個工作室也進入了有序運轉的穩定階段。
石塊接連被取下,被水性筆標註上號碼,分門別類地放到各處。
真與假要分開,不同的部分要被分開,前期準備得越充分,後序工作起來就越順利。
三小時後,284塊石塊全部被取下,分門別類地放在了指定的位置。
而那團金絲一樣的導管連換了幾批,已經全部報廢了。
這三小時裡,雖然學生們幫了很多忙,但最關鍵的工作還是隻能蘇進自己來。
持續三小時的全神貫注與耗神耗力,即使是他,臉上也出現了一絲疲倦,後背的衣服更是全部被汗溼了。
他直起身子,擦了把臉,滿意地說:“現在第一步已經做完了,中午休息一下,我們下午再來吧。”
直到這個時候,學生們才發現,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了。
這幾個小時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,他們根本就沒注意到!
他們看着蘇進,看見旁邊的平臺上平放着的一塊塊佛手殘塊,突然間全部放下手上的工作,開始鼓掌。
三個小時裡,蘇進宛如最出色、最資深的外科醫生,手上注滿稀釋劑的導管就是他的手術刀。
刀刃準確地切入佛手的各個部位,將“殘病體”切除,留下完好優良的部分。
三個小時,他沒有絲毫停頓與猶豫,精準穩定得嚇人。
刀刃切入的部分,必定是綠線所在的部位;深入的角度方位,也跟內部掃描出來的情況絕無二致。
旁邊衆人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,都忍不住在心裡想,蘇進能做到這樣,自身的眼力與控制力得有多強,事前又對修復方案以及這兩尊佛手進行過多長時間的觀察與揣摩!
無論是這份實力還是用心,都讓人無話可說,只能從心底表示出深深的崇敬與佩服。
馮秋易站在人羣中間,感受着周圍熱烈的氣氛,胸口有不知名的熱流正在涌動。
最後,他終於也舉起了手,“啪啪啪”的鼓起了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