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39 對話

鑿擊聲響徹在奉先寺。

它的每一聲都非常悠長,彷彿鐘鳴磬擊,帶着令人回味的餘韻。

之前石梅鐵定錨時,由於時間太長,下方人羣覺得不耐煩都開始交頭接耳了。

但現在,蘇進的鑿擊打孔時間絕不比石梅鐵用時短,下方卻一個說話的也沒有。

所有人一起擡着頭,凝視着蘇進不斷重複的動作,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極爲奇異的表情,彷彿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這悠遠的“鐘聲”之中。

“鐘聲”不斷迴響在龍門石窟,迴音陣陣,不斷向四周傳遞,幾乎帶着一種神聖莊嚴的感覺。

腳手架後,大佛垂首而坐,薄脣微揚,似喜又似悲憫。

蘇進坐在腳手架上,對大佛面對着面,彷彿正在傾談。

是的,這是一次修復,但也同樣是一場對話。

千年之前的古佛與千年之後的修復師。

千年之前,工匠在此龍門石窟,依山鑿出了這樣一尊佛像;千年之後,年輕修復師還手於身,將它修復完全。

時光如流水,在他們身邊經過。

就像千年之前的工匠一樣,這個修復師總有一天也會消失在時光之中。

這座千年石佛,之後又會遇到什麼?

再過千年,會不會又有一個人類,站在此處,與它對面交談,聽取千年以前發生的事情?

這一刻,石梅鐵、龍門石窟管委會、天工社團學生、天空電視臺工作人員……

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,凝望上方。

此時,他們的心也變得無比安靜,彷彿沉浸在了這樣一場對話中。

這悠悠“鐘聲”,帶來的似乎是千年之前的迴響,也將他們的心傳遞到了千年之後!

鑿聲陣陣,每一擊都悠遠綿長,由無數更短更疾的敲擊組成。

十聲、二十聲、三十聲……

蘇進彷彿不知疲倦,一下接一下地鑿擊了下去。

他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了汗珠,他的背心漸漸被汗水溼透,但他的眼睛始終明亮而專注,目光凝注在佛像上,已經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。

旁邊馮秋易和於琢也同樣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。

此時,他們與蘇進達到了完全的默契。

錨杆粗細不同,打下的孔大小深淺都不同,所以需要的鑿子也都有不同的尺寸。

蘇進每每往後一伸手,馮秋易和於琢就能馬上意識到他需要什麼,第一時間給他遞上去。

到最後,他們幾乎與蘇進心意相通,每每在蘇進伸手之前,正確的工具就已經到達了應有的位置,只等蘇進伸手來取。

兩百個錨孔,兩百次震山擊。

蘇進在腳手架上,從左上到左下,然後換到右邊。

他流出的汗越來越多,淺藍色工裝上透出的顏色也越來越深。

石梅鐵以爲他中途會休息一下的,結果他的動作始終如一,完全沒有休息的意思。

中途有一會,石梅鐵的目光帶上了一些擔憂,張開嘴想要勸他歇一歇。但他剛纔開口,又閉上了嘴,搖搖頭嘆了口氣。

他緊盯蘇進,深知他現在已經進入了一種特殊的狀態。在傳統修復師這邊,這種狀態被稱爲“天人合一”,只有在修復師與被修復的文物達到了完美的協調時纔會出現。通常在這種狀態下,修復師能超水平發揮出自己的實力,而在完成工作之後,修復師對文物的領悟很有可能更上一個臺階!

這種狀態可能會比較傷身,但是最好不要打斷,蘇進多半也不會希望他打斷。

今天柳萱也在現場。

一開始,她也跟周圍其他人一樣,被蘇進的工作完全吸引住了。

但現在,她緊盯着蘇進的側臉,盯着一滴汗從他髮際流下,順着臉頰滑下,最後匯聚到下巴上,滴落下來。

此時的蘇進,大汗淋漓,簡直像是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。

她的臉上出現了濃濃的擔憂,幾番欲言又止。

但最後,她看見蘇進明亮而專注的眼睛,還是什麼也沒說,而是一轉身,從人羣裡鑽了出去。

“當——”

又一聲悠長的聲音響了起來,在山谷裡餘韻嫋嫋,遲遲不絕。

若是有心人就會留意到,這一聲跟最初的一聲相比,幾乎沒什麼差別。

兩百次極耗體力的震山擊之後,蘇進的動作依然沒有變形,鑿擊出來的結果也跟最開始時一樣,完美無缺,挑不出一絲瑕疵。

鑿完這一次,他跟之前一樣向後退了下身體,注視着這個錨孔端祥了一會兒,最後才長長地舒了口氣,轉過身,把手中工具分別交到馮秋易和於琢的手上。

他對着兩人笑了一笑,說:“辛苦了。”

他的笑容中宛如有光芒閃爍——這並不是什麼誇張的形容,而是陽光照在汗珠上折射出來的結果。

今天是七月底的一天,從朝陽初升時起就註定了是一個大晴天。

晴天的上午雖然不如下午那麼炎熱,但同樣一直處於高溫中。

高溫中持續一個多小時的高強度工作,普通人說不定會虛脫。

蘇進的體質遠遠強於普通人,此時也一樣大汗淋漓,整個人幾乎都溼透了。

但與此同時,他的氣息仍然非常平穩,笑容一如即往的溫暖平靜,跟一個多小時前剛上去時沒什麼區別。

在他身後,馮秋易和於琢同樣一身大汗,衣服全溼透了。

蘇進看了看他們,催促道:“走走,趕緊下去休息一會兒吧。”

兩人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,過了一會兒,於琢才說:“蘇老師你才辛苦了,我們一點事也沒有……”

他話音未落,下方突然像打雷一樣,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掌聲。

三人在腳手架上低頭看去,只見廣場上所有人都擡着頭,仰望着他們所在的方向,表情激動地鼓着掌。

這一次,他們鼓掌的力度和聲音比剛纔那一次更大、更強烈。

石梅鐵只是揮筆輕點,純粹是憑經驗和意識進行判斷,難度不小,但普通人很難看出來。

而蘇進這連續兩百次鑿擊,每次都是一次成型,每一個錨孔都是肉眼可見的完美,這種難度,是個人就能看出來,簡直令人不可思議!

更別提,在中間那一陣屏息凝神之中,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一些異樣的東西。

對他們來說,猶如一場洗禮,讓他們突然對龍門石窟、對盧舍那大佛有了更深的感受。

這感受毫無疑問是蘇進帶來的,至今仍然留在他們的心中。

光是這個,就令人激動難言了!

馮秋易坐在腳手架上,俯視下方無數道目光與滾滾熱潮。他本來真的有點熱、有點累的,但這一刻,所有的負面狀態彷彿都被這樣的熱情一掃而空,他心潮涌動,有很多話想說,但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蘇進也看了一眼下面,這時他笑了笑,輕輕一拍馮秋易的肩膀,說:“走,下去吧。”

三人從腳手架上下來,頓時直面了這種熱情。很多人擠過來想跟蘇進說些什麼。

龔來順看着這情景,突然想起了最先開始時,蘇進毛遂自薦要來擬定龍門石窟修復方案時的情景。

那時候,因爲他的年紀和專精的門類,他們還有點不放心,還是蘇進自己提出再從文安組請大師過來的。

現在回想起來,龔來順覺得有些無地自容,同時又無比慶幸那時候自己態度還算親切,沒說什麼話得罪蘇進。

能夠請來這種大師,爲他們修復龍門石窟,簡直是上輩子做盡了好事換來的。

不……他接着又搖了搖頭,自嘲地笑了笑。

蘇進纔不是“爲了他們”來修復石窟的呢。

這位年輕的大師,眼裡只有文物,只有石窟本身!

大家的熱情實在太過度,蘇進都有點不太適應了。

他抱拳向周圍行了個禮,說:“不好意思,麻煩大家先讓一讓,現在佛手剛纔定錨打孔,現在下杆灌漿,還有很多工序。我們先把該做的工作完成,再來慶祝如何?”

“就是,你們現在吵吵個什麼!”龔來順終於回過神來,搖搖擺擺地擠到蘇進旁邊,揮着手對大家說,“走走走,別妨礙蘇大師工作!”

大家只是莫名的有些激動,被龔來順一趕,就意識到現在這樣不太合適,訕訕然地退開了。

這時,人羣中又走出一個人,明黃色的衣袂輕擺,快步走到了他面前。

天氣是真的很熱,柳萱的頭髮紮在腦後,緊緊地盤成一個髻,只有少許幾縷飄落下來,垂在頰邊,被汗水沾在了皮膚上。她臉上也都是汗,臉頰紅潤,微微有些喘氣。

她手裡提着一個壺和一個竹簍,簍子裡放着幾個杯子。

她走到蘇進面前,清脆的聲音道:“工作歸工作,該休息的還是得休息。先坐下喘口氣,再喝杯茶吧!”

說着,她把茶壺和茶簍放到一邊,親手倒了三杯茶,第一杯給於琢,第二杯給馮秋易,第三杯纔給了蘇進。

於琢和馮秋易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,他們的確有點渴了,聞着杯中盪漾的清香,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。

茶水溫熱,剛好入口,清苦中微帶甘甜,剛剛喝下就覺得清爽多了。

他們下意識地回頭,看見柳萱對着蘇進一笑,笑容明亮,不帶半絲狎暱。

她說:“喝吧,休息一會,大佛還等着你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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