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進還是答應留下來參加正古十族的清月宴了——這本來就是他到這裡來的目的之一。
雖然有點羞恥,但正古十族還是決定維持清月宴的原稱。
祝使由非常莊重地對蘇進說,正古十族一定會全力以赴,爭取有一天能夠正本溯源,回覆清月宴應有的光輝。
忠王府很大,正古十族一共回來了大約一百多人,全部灑進去了也裝不滿。
因此,蘇進接受祝使由的安排,直接住了進來,張萬生也跟他一起,住進了同一個小院的隔壁房間。
展大師也接受邀請一共參加清月宴,政府的兩位則提前離開了。
很顯然,正古十族不是全部人都認識張萬生,有些人就是把他當成蘇進的師父或者長輩什麼的,但也有些人聽說張萬生要住下來時,露出了奇怪的表情。
猶豫不決、戒慎戒懼,好像將要入住的,不是一個頂級水平的修復師,而是一個定時\/炸\/彈一樣。
蘇進留意到了,但仍然沒問。
牛大壯也跟他們住進了同一個小院。天工印出現之後,正古十族對蘇進簡直可以稱得上百依百順,也再沒有金悲那樣的人出來阻止牛大壯的“轉會”了。
說起來,那次賭試過後,金悲負氣離開,就再沒見到人影了。
之後在忠王府後殿,所有人聚在一起,蘇進也沒看見他。
他不出現,對牛大壯來說也許是件好事……
這間小院不久前纔剛修葺過,牆上的白泥非常新,連雨水的污跡也沒有。
蘇進和張萬生坐在正房裡,透過雕花窗戶可以看見一叢修竹映在白牆上。雨已停歇,雨後的陽光剪出竹影,隨風搖曳,彷彿一幅極其古典的水墨畫。
蘇進悠然凝視了一會兒,說:“蘇式園林步景步畫,處處可值玩味,果然如此。”
張萬生跟他看着同樣的地方。
他的外表看上去是個老農民的樣子,樸實得感覺連大字也不識一個,但實際身份卻是這世界最頂級的修復師。
蘇式園林特有的美麗,他當然也是非常瞭解而且非常能夠欣賞的。
他不以爲意地撇撇嘴,說:“上來就看園林,不是正道。”
他伸手非常隨意地在桌上敲了敲,說,“年輕人,應該先去看看太湖,看看名山大川,看看真正的山水,然後再回來看園林。那時候你就會發現園林真正的意趣所在。”
蘇進意外地看他。
張萬生注意到他的目光,不耐煩地回頭:“怎麼?”
蘇進笑着搖搖頭,說:“沒什麼……”
張萬生這番話,讓他想起來了上個世界的一個師長。他還在上學的時候,那個老師給他們講蘇式園林,就是這樣的說法。
看園林之前應該先看山水,再看名畫。
山水之意趣,名畫之韻味,蘇式園林是它們共同的結合,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縮影。
在另一個世界聽見了同樣的說法,蘇進有些恍惚,又有些懷念。
“嘖。”張萬生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,說,“我就討厭你們這個樣子,有話不直說,就咽在肚子裡,不幹不脆!”
“這樣說的話,張前輩不是也有很多事情沒跟我說?”蘇進反問。
張萬生瞪着他,蘇進回視,片刻後移開目光,笑了笑說:“每個人都是單獨的個體,有些經歷只是自己的,有些判斷也只能自己來做。”
蘇進說完,房間裡陷入了沉默。好長一段時間裡,兩人都沒有說話。
這時候,房門突然一響,被敲了兩聲,牛大壯端着一個托盤站在門口,撓撓頭問道:“有人送了茶水過來……”
蘇進笑了,對他說:“進來坐。”
牛大壯也不客氣,大步走進來,把茶盤放在桌上。
頂級的紫砂壺,頂級的茶葉,恰到好處的泡茶時間,一切都透着一股貼心。
蘇進剛剛斟完一杯就感受到了,他微笑着先遞了杯茶給張萬生,又遞了一杯給牛大壯。
張萬生端茶細品,細細嗅其香氣,感嘆道:“好茶……”
茶字尾音還沒落,他就看見牛大壯端起茶碗,一飲而盡。
張萬生的話被堵了回去,瞪着牛大壯看了半天,哼了一聲,也不甘示弱一樣地乾了這杯茶。
蘇進在旁邊險些笑出聲,又一人遞了杯茶。
張萬生又瞪了牛大壯一眼,對他說:“小子,你使力的方式還是不對!”
他把茶杯放到一邊,雙手攤平,然後對着牛大壯比劃了幾個動作。
牛大壯幹看着這幾個動作,眼睛就是一亮。
張萬生沒有說話,把他的手拉過來,放在自己的上臂上,又把那幾個動作重複了一遍。
兩人一來一回,一個字也沒說,牛大壯卻接着陷入了沉思。片刻後,他對着張萬生拼命點頭,同樣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胳膊上,然後把剛纔的動作一模一樣地重複了一遍!
做完之後,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張萬生,張萬生似乎有些驚訝,最後還是重重點了點頭,轉向蘇進說:“你運氣真不錯,這麼個傻小子也被你挖出來了。”
“不是我挖出來的。”蘇進說,“是金家自己把他送到我面前來的。”
“嘖,蠢貨,太蠢了!”張萬生連聲說,一擡頭,卻發現蘇進正看着他。
“你看什麼看?”張萬生問。
“我只是在想……”蘇進微微一笑,“張前輩你是什麼時候到的?你看到的事情可真不少啊……”
張萬生能指點牛大壯動作裡的不規範之處,只可能是看了他拉絲的過程。
但是蘇進和牛大壯比拉絲,那可是三天前的事情了……
難道三天前,張萬生就已經到這裡來了,卻在蘇進接受完正古十族的全部測試,玉千喜正式表態之後纔出來?
蘇進這話一問,張萬生就發現自己露了餡,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,他惱羞成怒地說:“是又怎麼樣!多大的人了,還要老頭子我幫你出面嗎?天工印早八百年就已經給你了,關鍵時刻不拿出來砸人,你傻啊你!”
他口沫橫飛,險些要噴到蘇進臉上來了。
蘇進用手擋了擋,先是無奈又無辜地說:“您就把天工印交給了我,它有什麼用途,在什麼情況下可以派上用場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”
當初驚龍會,張萬生就當着無數人的面把天工印扔給了蘇進,宣佈從此由他掌管。再之後,他也好,其他人也好,從來沒有一個人跟蘇進說過它究竟是什麼,有什麼用途。
蘇進也只隱隱約約知道它是某個象徵,在文物修復界擁有非常高的地位,甚至張萬生的特殊有一部分也是因爲它而來的。
但也就到這裡爲止了。
剩下的時間,他全部都不知道,也沒人跟他說過。
……好吧,最主要的原因應該還是他自己不夠關心。
“好吧我的錯。”蘇進說到一半就老實認錯了,“我以爲它就是身份的象徵,沒有實質性的意義。”
“傻!”張萬生不客氣地批評他,“身份這東西,不能跟實際利益掛鉤的話,有個屁用!”
張萬生說得非常直白,蘇進在刻的無語之後,也只能點頭:“您說得是。”
接下來,張萬生也不避着牛大壯,開始給蘇進講天工印的來歷。
天工印正如它的名字,就是“天工”的傳承之物。
相傳,它由第一代天工親手鑄造,一代代傳承下來,最後到了最後一代天工,蘇家蘇承的手上。
蘇承百年之後,華夏動亂,再無天工現世。
事實上,在蘇承之前,也不是每一代都一定會有天工出現。
畢竟這種最頂級最巔峰的工匠,只有在天時地利人和一切全部齊備的情況下才會出現,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物。
天工不在的時候,天工印也在,通常它會被交到最有希望成爲天工的那個人手上,由那個人掌管。
如果那個人自覺此生無望,就有責任新挑選一個人,把它繼續傳承下去。
天工這種人物,是華夏所有修復師的象徵,珠穆朗瑪峰最高的峰頂,不僅要爲所有人仰望,更像張萬生說的那樣,必然掌握着無盡的資源。
天工不常出手,但出手必爲驚世之作。
所以,當一位天工正式拿出天工印,就能調動修復界所有的人力與資源,任何擁有正式修復師名號,或者有望成爲修復師的,均不得違背此令。
而如果執掌天工印的這個人還沒有成爲天工,只是一位“準天工”的話,也能持此調動大量資源,向任何一個修復師求教時,對方都不得拒絕。
畢竟,天工出世向來都是應運而生,他的出現本身就象徵着修復盛世的到來!
張萬生說得很簡短,但中間包含的信息簡直令人驚心動魄。
“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……”蘇進突然想起了上個世界看過的武俠小說裡的一句話。
“沒這麼誇張,但也……嘿嘿,差不多了。”張萬生說。
感覺的確差不多了……
蘇進沉默片刻,突然問道:“這樣說起來的話,上一代被寄予厚望將要成爲天工的,就是張前輩您?”
“哼。”張萬生哼了一聲,沒有否認。
蘇進問道:“那您是從蘇承蘇天工的手上,得到這枚天工印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