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的啊。m.。”
蘇進問得突然,張萬生卻回答得隨意又自然。
“小時候跟着我師父一起到處做客,這些園子都走遍了。”
這是張萬生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師父。他小時候,那就是大幾十年前了,那時候這些園子應該都還在它們各自的主人手上,那都是一時的巨賈或者大牛,張萬生的師父能被他們請到家裡做客,其身份可想而知。
因此,蘇進笑了一笑,問道:“您師父,是蘇承蘇天工嗎?”
蘇承兩個字說出來,張萬生的聲音停住了。過了一會兒,他才轉過頭來看蘇進:“你怎麼知道。”
“我又不傻。您這年紀,這一身的本事,再加上天工印……很容易聯想得到吧。”蘇進說。
“嘿,嘿嘿。”張萬生笑了兩聲,沒有直接回答,但言下之意還是承認了。
蘇進早就猜到了一點,但一直沒有確定。主要就是因爲正古十族對他的態度。
蘇承是什麼人?那是最後一任天工!
蘇進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早就已經感受到了,天工對修復師來說,那就是珠穆朗瑪峰一樣的存在,令人高山仰止,說是信仰也不爲過。
蘇家爲什麼能夠成爲正古十族的第一家族?以致於石梅鐵對蘇陌感情也很複雜?
不光是因爲蘇陌自身的天賦,更重要還是因爲他家曾經出過一個蘇承,出過一位真正的天工。
天工傳承天工印,每一代天工都會把天工印交給最有可能到達那個境界的人。
張萬生手持天工印,一執掌就是幾十年,很有可能是蘇承交給他的。
也就是說,蘇承認爲張萬生極具天賦,是自己之後最有可能成爲天工的人。
按照修復界慣有的規矩,這樣的人理應得到全部的支持與幫助,正古十族作爲修復界最正統的傳承,更應該這樣。
理論上來說,張萬生拿着天工印,對正古十族應該可以予取予求。
然而,正古十族對他爲什麼會是這樣一個態度?
“我師父這個人,是個文物瘋子。”一陣沉默之後,張萬生令人意外地開了口,講起了以前的事情。
“他天生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樣,正常人說的話、做的事,他都沒辦法理解,可以說是雞同鴨講。還好他生在蘇家,蘇家本來就是做文物修復這一行的,這正好對了他的路子。他從小就只中意文物,只琢磨着修復文物,其他所有的一切一概不管。”
張萬生長長吐出一口氣,接着道,“後來我聽說過一種病,叫艾森伯格綜合症,是一種先天精神疾病,我師父他這個人,應該就是有這個病的。”
這個名詞從張萬生嘴裡鑽出來,有點違和感,但又很自然流暢。
想想他所處的年代,接受的教育,他能做出這樣的推斷,必定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心中,查閱過很多資料,進行過很多調查。
而要說的話,這樣一位站在文物修復界頂峰的人物,竟然是一位先天疾病患者,也實在讓人有些意想不到。
蘇進沒有說話,聽張萬生繼續說下去。
“我師父他對文物有一種天生的敏銳,說起來跟你的感覺還有點像。我看過了龍門石窟那兩隻佛手的殘片,那種程度的差別,我平生只見過兩個人能夠分辨,一個是你,一個就是我師父。”張萬生說。
“你去過龍門石窟了?”蘇進意外地問道。
“怎麼,我不能去?”張萬生瞪他,終於有點恢復平常的樣子了。
“當然,您隨意……”蘇進也輕鬆的笑了起來。
“哼,那邊你搞得還是不錯的,挺不錯。”張萬生撇着嘴表揚了一句,接着又把話題拉回了原處。
“他的這種天賦不分門類,十二歲的時候,就精通了書畫修復,之後兩到三年掌握一個門類,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全門類精通,離天工只有一步——”
張萬生再次擡起眼睛看蘇進,“跟你現在的程度差不多。”
張萬生年紀已經很大了,滿臉都是皺紋,但眼睛向來明亮,一點也不混濁。
他哼笑了一聲,對蘇進說:“當初我見到你的時候,就想起了我師父。人家都覺得你十八歲就有這種程度的能力,簡直牛逼大發了。我就在想,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這樣驚才絕豔的人物每百年都會出一個,這些人哪,眼皮子忒淺了一點!”
蘇進有些慚愧,又有些嚮往的感覺。
他自家事自家清楚。
他之所以在這個年紀就能達到這樣的程度,是因爲他在上個世界還有四十多年的積累,那是遠勝過現在這個世界的系統化、科學化學習與工作。
很多時候,你零零散散地學些東西,很難深入進去,還會學了就忘。
但如果你能搞清楚其中的邏輯與系統,就能把很多東西串連起來,見微識著,推而廣之了。
更何況,文物修復雖然門類衆多,但各門類之間並不是沒有聯繫的。
它們建立在同樣的系統之上,中間可能有差別,但也有不少相近的地方。
蘇進當初學的就是這套系統,之後又經由不斷的工作進行深化,從進入到這個世界開始,就擁有了遠勝當今任何一個文物修復師的起點。
更何況,他在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,身體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,體力、對身體的控制力、感知方面都有了全方位的加強。
他是特殊的,他自己心裡很清楚。
而在這個世界上,還有像蘇承這樣的人,天生就擁有這些特質——屬於天工的特質!
這個世界,真是太奇妙了……
“所以,驚龍會之後,我就把天工印交給了你。我的眼光沒錯,你這種人,天生下來就是要做天工的。”張萬生說。
“但是蘇天工把天工印交給您,這證明您也能成爲天工。”蘇進說。
“嘿,我師父那種傻子,除了文物修復啥都不知道,天工印對他來說也就是件普通的文物而已。他怎麼可能選擇下一任天工,怎麼可能把天工印交給我?”
張萬生臉上浮現出一種既遺憾,又譏嘲的笑容,對蘇進說,“天工印啊,是我搶過來的!”
“打斷了五個人的手腳,一個人的脊椎,挑斷了一個人的手筋——然後搶過來的!”
“……基本上就是這樣了。”
張萬生講完,長長吐出一口氣,摸摸口袋,掏出一包煙又放了回去。
他“嘖”了一聲說,“你在這裡坐坐,我去上個廁所抽根菸。”
說完也不等蘇進回答,站起來走出了冷泉亭,轉眼間就消失不見了。
蘇進看着他的背景消失,仍然沉浸在他之前講述的事情裡。
一時間,他想起了很多事情,它們之間似乎都有關聯,但就現在知道的各種信息來看,又很難把它們全部聯繫在一起。
他在原處坐了一會兒,突然聽見另一邊傳來腳步聲。
他回頭一看,一個人踩着假山石,靈活地跳進亭中,對着他一笑,叫道:“蘇兄。”
這人看上去十七八歲,清秀瘦長,還戴着一副黑框眼鏡,看上去像個高中生。
蘇進注視着他看了一會兒,叫道:“蘇陌。”
“好久不見。”蘇陌親近地笑着,很高興的樣子,上次失敗的陰影看來已經完全不復存在了。
蘇進卻並沒有笑,一看見蘇陌,他就想起了那個文物盜賣團伙,想起了於正傳,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。
卿本佳人,奈何作賊,但已經作了賊了,就道不同不相爲謀了。
“你是爲剩下的兩個賭約而來的嗎?”蘇進問。
蘇陌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冷淡,笑着擺了擺手,說:“先不說那個,我給你帶了東西。”
說着,他拍拍手,兩個人從另一邊的走廊上快步走過來,他們各扛着一個口袋,撲通一聲,把口袋扔在冷泉亭旁邊的石子地面上,又快步離開了。
蘇陌饒有興致地看着蘇進,指着那兩個口袋說:“這是我給你帶的禮物,不打開看看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