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面上,蘇進的動作非常從容。
他繼續畫那幅素描圖。
他的圖畫得很快,光影部分只做了一下簡單的處理,主要還是爲了定型。
攝像頭一直對着那幅圖,石英玉看着看着,眼睛眯了起來,抿緊了嘴脣。
一般來說,相比原先的器物,素描圖都會有些微的變形。
這也正常,素描是藝術作品,不是工程圖,畫的是作畫者“眼中的物或人”,要求的是觀察,而不是完全一致。
但蘇進這張素描圖就不是。
石英玉單靠肉眼就能看出來,他畫出來的這張圖,比例尺寸跟原來的一模一樣,就是原物的直接縮小版。
他相信,如果現在拿着尺子去量,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差別。
這種眼力、控制力、以及對空間尺寸的判斷力是最頂級修復師的基本素質之一,毫無疑問,蘇進在這方面同樣達到了巔峰。
蘇進畫完了素描圖,拿着它跟原物對比了一會兒,把它用夾子夾在了旁邊的畫架上。
接着,他開始了下一步工作。
他拿起一張宣紙,走上前將它鋪到後母戊方鼎上,用鬃刷刷上白芨水。
白芨水微帶粘性,可以把紙與鼎密密貼合在一起。
刷水的時候有兩個要點,第一,水的量要控制好,必須均勻,而且不能多也不能少。多了不易幹,少了貼合不上。
第二,刷水的時候,要逐層深入,尤其要注意刻有圖案或者銘文的部分,讓紙“入口”。也就是說,要讓紙的這一部分深入到圖案或者銘文的凹槽內部,不然後面的拓印根本就完成不了。
蘇進的動作穩定而熟練,鬃刷發出輕微的響聲,一層層透明的白芨水從深褐色的刷子上離開,均勻地鋪到了宣紙上。
宣紙顏色變深,變得更加柔軟,與青銅巨鼎漸漸貼合。
刷完白芨水,等它有七八成乾的時候,蘇進拿起旁邊的撲子,開始往上撲墨,進行正式的拓印了。
撲墨的要點也跟刷水差不多,均勻適當,力道統一。
攝影機緩慢地移動,在不打擾蘇進的情況下越發接近了宣紙,讓觀衆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它的細節。
可以清楚地看到,後母戊方鼎的紋理清晰地出現在宣紙上,白紙黑墨,凹槽的部分被留白,格外清晰。
整張紙上,墨色濃淺統一,展現了極其強大的控制力。
石英玉專注地看着,這時他聽見了旁邊輕微的對話聲。
“我小時候也玩過這個!用鉛筆刷硬幣,一樣的效果!”
“對對,我也玩過。上課無聊的時候就幹這個,刷得課本上到處都是。這也是一種拓印吧?”
“當然蘇大師技術比我們好多了,那時候淺一點的紋路,經常就是一抹黑,根本顯示不出來。”
“那當然,蘇大師可是八段文物修復師,手上功夫肯定比我們厲害多了。不過這樣說起來,感覺也不是很難啊……”
“你剛纔沒聽說嗎,普通的拓印簡單,全形拓是全部傳,傳拓方式裡最難的一種!”
後面那人搖了搖頭,似乎有些不以爲然。
石英玉向後瞥了一眼,正好把這人的表情收在眼底。
他嘴角一撇,冷笑了一下?
不難?
刷墨拓刻當然不難,但真正難的還在後面呢。
後母戊方鼎如此巨大,一張紙只能拓出它的一個面,要完成整幅的全形拓,必須不斷更換紙張,不斷移動位置,拓出它不同部位的形態。
最關鍵的問題就在這裡,你現在可以分部分拓印,最後這許多張紙必須完美地拼合起來,才能形成整幅全形拓。
在這個過程裡,紋理不能重合,各部位必須極爲精準,才能完成後期的工作。
這時候就還是那句話了,器物越大,工作難度就越大。
這就像人的眼界,通常只集中在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上,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,就必須有更高遠的目光、更寬廣的胸懷。
想要對後母戊方鼎這麼巨大的青銅器進行全形拓,蘇進對大型器物的結構必須有極爲精準的判斷!
刷刷刷,一張紙上很快鋪滿了墨跡,濃淡得宜地呈現出了後母戊方鼎正面的形態。
雲雷紋爲底,饕餮紋爲飾,四面正中及四隅各有突起的短棱脊。氣勢雄渾中又不乏精美,完美呈現了方鼎應有的模樣。
這一幅拓刻完成,石英玉周圍的人長長舒了一口氣,好像放鬆下來了一樣,有些人開始交頭接耳。
石英玉心想:有什麼好放鬆的,這才只是個開始呢。
果然,畫面裡的蘇進一點也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樣子,繼續開始了下一步。
他拿起第二張紙,按照剛纔的步驟,再次開始了拓印。
接着是第三紙、第四張紙。
他的動作快而穩定,中間沒有一點遲疑。石英玉緊緊地盯着他,同時也緊緊地盯着方鼎。
四方形的巨鼎相對圓型青銅器來說,定形上可能比較簡單一點,但同樣存在轉角、槽口等難以處理的部位。
蘇進完成的拓刻圖樣深深地印在了石英玉的腦海中,他下意識地開始對它進行拼接。
然後他發現,蘇進的工作沒有任何一點瑕疵,各個方面都已經做到了極致!
這時他有了一種感覺,他在腦子裡模擬的是蘇進的拓刻圖,然而存在於蘇進大腦中的,則是後母戊方鼎本身……
方鼎四面拓刻完畢,接下來是更難的部分:足部以及內部。
方鼎共有四足,足上端飾浮雕式饕餮紋,下襯三週凹弦紋。
全形拓拓的是立體的器物,當然包括了器物的各個部位,足部也在其中。
足部結構細小複雜,又是立體的,相對難度比較大,但那也只是“相對”而已。
對於蘇進來說,它完全沒有構成任何一點難度,蘇進的動作仍然如行雲流水一般,穩定而快速,讓所有的旁觀者都有了一種感覺——這種工作一點也不難,我也可以試試!
但等到他們實際上手的時候,就會發現捉襟見肘,完全不知道從何入手了。
相對足部,難度最大的方鼎的內部。
工作人員搬過一個梯子,幫助蘇進順着梯子爬進了鼎裡,同時攝像頭也跟着調整了角度,照出了鼎中的蘇進。
蘇進半蹲在鼎中,容身之地即是鼎腹,很難轉身騰挪。
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拓刻,本身就是很難的事情。
但是顯然,這種難度對蘇進來說,仍然不構成問題。
他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方鼎的全景,外面非常清楚,裡面也一樣。
他不斷移動自己的身體,讓宣紙一點點鋪在方鼎內腹的壁上。
工作人員不斷遞上工具,他頭也不擡地接過,仍然在以極快的速度進行工作。
很快,他終於到達了鼎腹內那處銘文所在的位置,同樣穩定卻又小心地把那處銘文拓了下來。
“後母戊”三個字黑底白紋地出現在紙上,觀衆們紛紛恍大悟,理解了一開始旁白男聲的講述。
這個“後”字看上去跟“司”字一樣,難怪一開始它會被定名爲司母戊方鼎呢……
拓完巨鼎內部,蘇進爬了出來。
至此,方鼎的各個部位已經全部被拓完,只等最後的拼接了。
石英玉無意識地將手指塞進了嘴裡。
他很清楚,在這一步裡,蘇進會將周圍零散的宣紙最終定型,纔是真正的難點。
旁邊的觀衆們似乎也意識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奇蹟,也紛紛停止了小聲的交流,擡頭向上看。
“石先生。”
就在這時,一個聲音突然在石英玉身邊響起。
他轉頭一看,是一個長相極爲普通,放在人羣裡一點也不起眼的中年人。
那個中年人面帶微笑,表現得客氣又恭敬,對他道:“先生正在等您,請您趕緊過去。”
說着,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,遞到石英玉面前。
石英玉這才發現自己又把手指啃出了血,他不耐煩地放下手,掏出一張紙巾,隨手把血擦乾淨。
他說:“等會再去,我現在還有事情!”
那中年人擡頭看了一眼大屏幕,瞭然地道:“周希丁式的全形拓法,的確精彩少見……”
他還打算再說什麼,突然臉上出現了驚訝的表情。
同樣的表情還出現在周圍其他觀衆臉上,石英玉看見了,立刻擡頭,同樣看向上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