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32 就這樣修?

蘇進不笑的時候,氣勢還是很強的。

比利不自覺地變幻了一下姿勢,非常快速地掃了一下那幅畫,道:“是胡威爾·伯納修復的……大英博物館的專業修復師,怎麼了?”

蘇進對着他非常隨意地點點頭,沒有回答,而是走向了另一個畫箱。

這態度有點失禮,比利眉頭一皺,看了杜維一眼,但卻忍住了沒有開口。

段程看了他一眼,估計他是想到剛纔江詩丹頓的事情了。

蘇進一言不發地繼續打開了下一個新箱子,裡面裝着的同樣是一幅敦煌絹畫,

段程站的位置比較好,正好能看見它的全貌。

然而一看見它,他就忍不住叫出聲來了。

敦煌絹畫全部與宗教信仰有關,這幅絹畫是一幅觀音像,千手千眼,莊嚴華貴。但是非常明顯,觀音的面部出現了嚴重的扭曲,左右臉頰完全錯位了!

敦煌的佛像全部都是飽含虔誠信仰畫出來的,這幅觀音像原本應該端嚴慈愛,讓人見之則喜,但現在,它猙獰可怖,如同從地獄升起的惡鬼。

這是怎麼回事?

這不可能是原畫的效果,那它是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?

此時,蘇進緩緩直起身子,站了起來。他的目光緊盯着地上的絹畫,問道:“如果我沒有弄錯,這幅畫,也應該是那位伯納先生修復的吧?”

比利對自己館裡的事情記得倒是很清楚。他小心覷看着蘇進的臉色,搖了搖頭,道:“這倒不是,這幅是鮑爾森·庫克的作品。”

蘇進閉了閉眼睛,重新又睜開,問道:“那麼請問一下,貴館修復過敦煌絹畫的修復師,一共有幾人?”

比利有些不安地看着他,答道:“一共三人,除了胡威爾和鮑爾森以外,還有……”

這一次,蘇進沒再聽他把話說完。他很有些失禮地打斷了他,問道:“也就是說,這是貴館統一的修復方法,是你們一致認可的嗎?”

他的聲音裡飽含着怒氣,目光一擡,眼睛裡充滿了閃電般的怒火。

比利回視着他,安靜了一會兒後才問道:“有什麼問題嗎?”

“你看不出問題嗎?!”蘇進指着地上兩幅絹畫,高聲質問道,“這畫修成了什麼樣子,你沒有看過嗎?如果看過,那你心裡就沒點數嗎?”

蘇進真的是怒了,一句話說得聲色俱厲,凌然的氣勢把周圍所有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,更別提發聲。

過了一會兒,有位華夏官員似乎開口想說什麼,杜維淡淡一眼瞟過去,稍微擡了下手,把他壓了下去。

段程站在蘇進身後,沒有直接面對他,受到的影響沒有那麼大。蘇進說話的時候,他就緊盯着地上的絹畫,疑惑地想:蘇進的意思是,這是修復的問題?

絹畫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,上面薄薄的一層,還是下面偏厚略硬的紙張,他都看得很清楚。

片刻之後,他恍然大悟,發現絹畫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。

蘇進說得沒錯,這的確就是修復的問題!

絹畫是裱糊在下面的襯紙上的,兩者結合得非常緊密,一方會受到另一方的牽制。

下方硬紙比較厚,性態比較穩定,不容易受到影響,按理來說,是一種比較理想的襯紙。

但這得有個前提——被襯的原畫同樣穩定。

然而,用來繪畫的絹紗非常輕薄,還是有機物,本身極不穩定,極易受到外界影響。

它的伸縮性非常強,溼潤時會向四周展開,乾燥則會繃直收縮,會不斷隨着外界環境的變化而發生變化。

但是,它被貼在厚硬的襯紙上,粘貼得非常牢固,根本沒法自由伸展收縮。

於是,它就像一個被束縛的精靈,拼命掙扎,卻難以擺脫。

最後,在襯紙“冷漠”的束縛下,它會漸漸死去,最後只餘扭曲的屍骸,就像現在這樣……

最關鍵的是,絹畫的扭曲變化實在太明顯了,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問題。

現在身爲副館長,對館內人事瞭若指掌的比利看上去對此一無所事,只能說明一個問題——

他們對敦煌絹畫的狀況一點也不關心,很有可能修復過後,就沒有再去檢查過!

如果是別國文物,蘇進看見這種情況,可能會遺憾,但多半不會這麼激動。

但這可是敦煌絹畫,它自從被騙賣出去以後,到如今已經流失殆盡,至今在國內再無一幅收藏。

而將它騙買到手,打着世界第一收藏條件的大英博物館,就是這樣對待它的?

錯誤的修復方式、漠不關心的保存,最後甚至以這種狀態直接被送回了華夏展出,甚至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?

段程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後,心裡也有點怒了。

我們的寶貝,你就是這樣保存保護的?

這簡直就是破壞嘛!

比利聽到蘇進的話,上前一步,半蹲在敦煌絹畫面前,檢視一番之後,臉色也跟着變了。

他緊盯絹畫,目光連閃,漸漸平靜下來,直起身子道:“蘇先生,這兩幅絹畫現在的狀態的確不算太好,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。”

他的英語說得很慢、很清晰,說着還攤了攤手,無奈地道,“敦煌絹畫本身就是非常脆弱的藝術品,又歷經時光磨折,屬於文物裡最難保存的那種。老實說,能保存到現在這種狀態,我們也是花費了很多心力的。胡威爾他們都是大英博物館最頂尖的修復師,據我看,修復手法也非常嚴謹並沒有什麼問題,說到底還是絹畫本身……”

“沒什麼問題?”蘇進再次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他,直指地上絹畫,“修復是看技法還是看成品?修復成這樣,叫沒什麼問題?”

他上下打量比利,冷然道,“我倒是不知道,堂堂大英博物館的館長,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。文物修復出了問題,要怪文物本身脆弱不易保存?!”

蘇進的聲音充斥在整個展館裡。

爲了迎接新到來的文物,展館被清理乾淨,四周除了少許展櫃以外非常空曠,他的聲音在四壁間來回撞擊,震盪出回聲。

蘇進/平時溫文從容,這一怒卻有如雷霆,就連比利也不敢直攖其鋒,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:“我是副館長,主管的是行政人事……”

他自己也覺得這時候說這話推卸責任很荒謬,說到一半就閉了嘴。

蘇進冷冷地盯了他一會兒,再次上前,半蹲下身子開始檢視那兩幅絹畫。

看了一會兒之後,他側過身體,杜維非常敏銳地上前,用不符合他身形的靈活蹲到蘇進身邊,小聲問:“怎麼?”

“麻煩您,幫我找一下張萬生張前輩,請他趕緊到這裡來。”蘇進的聲音極低,但這裡太安靜,段程仍然聽清楚了。

他不知道張萬生是誰,看蘇進的表情,猜測應該是一位修復大師,心裡產生了一點期待。

絹畫修成這個樣子,肯定是修壞了。那麼是不是可以想辦法重修?

杜維迅速點頭,直起身子找人辦事去了。蘇進則一言不發,蹲在原地眉頭緊皺,仔細看那兩幅絹畫,不時用手輕輕觸摸或者輕捻一下,好像在感受它的質感。

他周圍不遠處站着查理侯爵,站着比利館長,站着文物局和外交部的官員,個個都是有來頭的人物,但他卻渾然不覺,好像這一刻他的眼裡只有文物,根本就沒把所有的這些人放在眼裡。

片刻後,查理侯爵那邊有些騷動,有些人開始小聲竊竊私語,甚至召來了中國的外交人員詢問。

外交人員有些爲難,又轉過來問文物局現在這是怎麼回事。

文物局的人看着蘇進,一個個都只是搖頭,沒一個人敢擅自做出什麼決定。

令人意外的是,在這個過程裡,查理侯爵一直一言不發,只是看見蘇進,一臉若有所思。

爲首的都沒有發話,他的手下也不好太強硬,最後兩邊有些僵持的感覺。

過了好一陣子,一連串腳步聲突然從外面響了起來,匆忙中帶着一種特定的頻率與節奏。

蘇進耳朵一動,這才緩緩站起,回頭叫道:“張前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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