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發現自己無法鑑定的那一瞬間,就知道這個杯子不是蘇陌做的了。
他跟蘇陌打了這麼一段時間的交道,幾番交手,對他的心性實力都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。
他的確很有天賦,很有靈性,但出於種種原因,離天工尚有一段很大的距離,絕對做不出這樣完美無缺的作品來。
但是他自己呢?
他鑑定不出來,那麼能做出來嗎?
蘇進非常冷靜,他綜合評估很快就得出了結論。
沒錯,他也是做不出來的。
他距離天工同樣也有一步之遙,一直以來,他幾乎可以覷見位於另一道門外的那個境界,但總是不能踏出那一步。
那天晚上,他獨自一人靜坐月下,感受着北風的微寒,審視着自己的內心。
天色微明時,他做出了決定。
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,他還沒有回去過藍天福利院,有些刻意的淡忘了屬於另一個蘇進的過去,以及他這個人。
現在,也該是到面對的時候了。
火車非常平穩,車廂全部滿員,非常熱鬧。
蘇進收回目光,看向車廂裡的旅客。
前面不遠處有個三四歲的小孩子站在椅子上,不停地蹦跳,旁邊一個年輕女孩露出忍耐的表情,幾次欲言又止。
過了一會兒,側前方的一個年輕男子突然站了起來,表情嚴肅地要求坐在另一邊的孩子母親管一管自己的孩子。
孩子母親正在玩手機,聽見這話好像才意識到什麼一樣,不耐煩地一拉孩子,讓他安靜一點。孩子呆了一下,突然對她包上的一個裝飾品產生了興趣,抓着它玩了起來,不再那麼鬧了。
年輕女孩向男孩露出感謝的笑容,男孩搖頭表示沒事,坐回自己的座位。
另一邊,一箇中年人正歪着頭在睡覺,他摟着一個公文包,眼睛下面黑眼圈濃濃的,身上的西裝睡出了褶皺。
蘇進坐在右邊靠窗的位置,他的左側突然傳來聲音:“龍門石窟不錯,可以去看看!”
他側頭一看,發現那是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,湊在一堆,正說得眉飛色舞。
他們還算是很有素質的,聲音一直壓得比較低,只是這時候說得興奮了,猛地擡高了聲音,才讓蘇進留意到。
這些大學生中的一個對石窟比較熟,正在跟別人介紹它的歷史以及修復的經過。蘇進一不小心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。然而對方偶然擡頭看過來的時候,目光從他臉上掃過,很快如常地移開,顯然並不認識他。
這個發現讓蘇進微笑了起來。
這個人知道他卻不認識他,證明他並不是這一行的死忠鐵粉,而是對文物與歷史有一些興趣,因此卻瞭解了一些事情的“路人”。
無論什麼行業,光靠一些核心死忠人員的支持是沒辦法發展的,必須要更多這樣的“路人”才行。
只有這樣,才能貫通古今,形成真正的“文化”。
蘇進看着這羣年輕人一邊討論,一邊拿着手機翻看相關資料,最終決定把龍門石窟納入接下來的行程表裡,心裡有一種莫明的滿足感。
看着自己準備追求畢生的事業一步步發展壯大,被更多的人關注並接受,這種感覺……實在太好了!
火車繼續向前,窗外的景物不斷變化,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。
這種熟悉感主要來自於蘇進上個世界來往於兩地之間的回憶,也來自於另一個“蘇進”腦中浮光掠影般的記憶。
當初他從藍天福利院出來,前往帝都上大學,走的也是這條路,看到的也是同樣的風景。
說起來,那時候另一個蘇進的心情,是什麼樣的呢?
蘇進重新看向窗外,開始細細回味。
他來自另一個世界,取代了這個世界蘇進的靈魂,繼承了他的記憶,卻並沒有他的情感。
也就是說,蘇進記得這個世界的蘇進在哪裡長大,做過什麼,認識什麼人,甚至上學時考試考過多少分……但是這一切記憶附着的感情,卻全部都與他無關。
他記得以前那個蘇進的朋友,但感受不到那份親近友情的存在;他記得他在福利院的生活,但對於福利院的感受,卻更多地來自於年幼時自己的經歷。
當然,由於人類記憶的特性,之前那個蘇進的記憶並不完整,現在的蘇進只記得其中一部分,還有點斷斷續續的。
那個蘇進已經不記得自己來到福利院之前的事情了,他記憶裡的福利院灰暗而吵鬧,微小而讓人刺痛的爭鬥無處不在,他唯一對抗它們的方式就是努力學習,然後考出去。
他坐在這輛通往帝都的火車上,心裡充滿了希望,腦子裡一點再回去福利院的意思都沒有。
並不是因爲忘恩負義,而是那段彷彿黑白色的生活,是他生命裡抹不去的瘡疤。
蘇進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一直非常忙碌,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整理這些記憶。現在他終於有了一段時間坐下來慢慢思考回味,他發現,雖然兩個世界的福利院並不一樣,但留給他的那些細碎的回憶與心情,竟然都是一模一樣的。
甚至,當初他考上大學,坐火車前往帝都時,心情跟這個世界的蘇進也極爲相似,在那個世界,他也在賺到錢之後往福利院的帳戶打過幾次款,自己則再沒有回去過……
他對這個世界的蘇進本來毫無感覺,一顆心從來都撲在文物修復上。而現在,當他整理着不屬於他的另一份回憶的點點滴滴,卻突然對另一個他產生了一些共鳴與好奇。
他打算到達藍天福利院後,好好打聽一下原身小時候的事情,看看他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……好好了解一下那個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靈魂。
火車到站,這是一個三線地級市的高鐵站,對面就是汽運站。
他直接去汽運站轉車,兩小時後到了這個地級市下面的一個縣城。藍天福利院,就位於這個名叫“雙程”的縣城裡。
雙程縣汽車站外面非常亂,到處都是揹着大包小包、捆紮着彩色編織袋的人羣。他們不時會遇到一些或者拿着牌子,或者雙手叉在兜裡的人,被攔下來詢問去哪裡,要不要住宿,要不要坐自己的車之類的問題。
這樣一座縣城,蘇進並不陌生。它完全沒有大城市的條理與矜持,卻有着另一種粗野卻蓬勃的生命力。
蘇進在這樣的環境裡非常顯眼,很快就有很多人圍了上來。他連續拒絕了好幾個招攬住宿的,走到一輛出租車旁邊,簡短利落地問道:“藍天福利院走嗎?”
出租車司機正靠在車門上一邊抽菸一邊跟同行聊天,聽見蘇進的話,立刻扔掉菸頭殷勤地問:“走!三十塊錢。”
小地方的出租車經常都不打表,需要司機跟乘客提前商量好價格。藍天福利院離汽運站其實很近,三十塊錢明顯是宰客了。
蘇進不缺這點錢,但也沒打算讓人宰,他搖搖頭,揹着包轉身離開。
那個司機追上來,想要追着繼續講價,蘇進不打算跟他多說,正要去問另一個司機,突然聽見不遠處一個人嗡聲嗡氣地問道:“十塊錢走不走?”
蘇進回頭看見那人,意外地揚了揚眉,那人看見他的臉,也呆了一下,猶豫片刻後試探着問道:“蘇進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