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嵇先生?”扶蘇一愣,眼中露出一抹疑惑。
張蒼點了點頭,正色道:“就是嵇恆。”
“這個辦法是嵇恆想出來的。”
“他對具體情況更瞭解,也更熟悉,因而也更爲合適。”
“再則,公子將此事交給其他人,恐怕難以達到嵇恆想要的目的,嵇恆別出心裁的設計出這一套,恐是心中早就想好了後續,若是公子處理不當,恐還會影響到後續改動。”
“故臣才建議讓嵇恆親自參與。”
“臣知曉公子的擔心。”
“嵇恆乃六國餘孽,前段時間更是被處以坑殺,在世人眼中早已身死,的確不太適合在外露面,但公子或有所不知,朝廷在定罪的時候,跟嵇恆關係親近的人,也被受到了牽連,而今早已遷到了北疆。”
“咸陽眼下認識嵇恆的人不多。”
“只要稍加防護,當不會出什麼岔子。”
“另則。”
“可讓嵇恆佩戴面具,或者做一些僞裝,讓人不能輕易察覺。”
“而且嵇恆已經‘死了’,他過去在城中本就名聲不顯,又沒有幾人會掛念,幾乎不可能有人認出的。”
“他們只會以爲公子身邊多了個隱士!”
“公子大可安心。”
聞言。
扶蘇眉梢微動。
他承認自己有些心動,還依舊還有些猶豫。
主要嵇恆沒死之事,如果暴露出去,對大秦的影響很惡劣。
甚至會讓人生出輕慢。
他不得不謹慎。
再則。
他之所以告訴張蒼,是因張蒼本就知曉嵇恆存在。
扶蘇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,他不是才學通天之人,很多事都看不真切,也理不清楚,而張蒼學問淵博,看人看事都有獨到之處,因而爲他有意親近,所以纔會將嵇恆活着的事主動透露。
另則。
他知道張蒼的品性。
雖然朝廷不少官員都認爲張蒼肥白如瓠,必是沉淪奢靡之徒,但他卻是知曉,張蒼大腹便便之下,是滿腹才具,雖好一口蜜糖,但以張蒼一年上千石的年秩,是有能力吃得起的。
並非是貪瀆之人。
更不是藏不住話的人。
只是張蒼是張蒼,其他人是其他人。
終需再三權衡。
張蒼安靜的站在一旁,沒有再開口。
扶蘇神色閃爍。
最終。
還是定下心來。
扶蘇沉聲道:“那就依你。”
“我等幾日去尋嵇先生說一下,不過嵇先生性情淡漠,恐不是我能說動的。”
扶蘇苦笑一聲,神色頗爲無奈。
張蒼眼睛一亮,連忙道:“公子高義。”
“無論最終結果會如何,公子實已盡心盡力。”
“誰也無可指摘。”
“臣也相信,嵇先生既胸有溝壑,定不願自己設想受阻,更不想多生變故。”
扶蘇點點頭。
張蒼又道:“這幾日,臣會安排幾名官吏,去考察一下關中鹽鐵情況,到時會弄出一個相對詳實的辦法,只待嵇先生將商賈辦妥,此事就應能提上日程,開始正式執行了。”
扶蘇躬身一禮道:“那就有勞張御史了。”
張蒼也是深深一躬,道:“臣不敢當公子如此大禮。”
“此事臣做的極少。”
“這是嵇恆的想法,他恐是藏有後手,一些安排顯然不合時宜,至少是不符合當下大秦的情況,而其中具體是何原因,唯嵇恆一人知曉,所以臣才斗膽讓公子去請嵇恆出山。”
“還望公子不要介懷。”
扶蘇道:“理應如此,何怪之有?”
隨即。
他還是有些費解的問道:“張御史,你認爲嵇先生這些不合時宜的地方,究竟意欲何爲?”
“臣實不知。”張蒼無奈苦笑一聲,道:“我雖精通經濟之事,但也精於數字之道,而嵇先生向來不按常理,所思所想跟常人迥異,除非嵇先生願主動說出,不然恐難有人能如實猜出。”
“臣同樣做不到。”
“不過.”
張蒼頓了一下,道:“若嵇恆真是一心爲秦,非是什麼壞事,此舉一出,數年之內,朝廷商稅會得到大幅提升,朝廷多了商稅,勢必不會冒然加賦,也算是爲民紓難了。”
“只是這法難得長久。”
“形如揠苗助長,若是沒有後續,恐會引起更大禍端。”
“但按竹簡上面的情況,只怕嵇恆早已想好後續,甚至我若沒猜錯,這些不合時宜的存在,也是嵇恆故意道出的,就是爲展示其有後續,避免公子因這些而生出誤解。”
聞言。
扶蘇尷尬的笑了笑。
他並不覺得是認爲,因爲自己壓根沒看出來。
嵇恆此舉,分明是說給始皇聽的,自己只是一個傳話人。
想到這。
扶蘇突然明白,始皇爲何讓自己不要再呈上去了,只怕始皇是早就猜到了這些,也知曉嵇恆會這麼做,所以並不想關心正在做的,始皇關心的只是最終的結果。
只要能達到目的,那就是好辦法。
扶蘇若有所思。
他自不可能將這些道出。
簡單應付了幾句,便將此話題略過。
張蒼心中門清,自不會拆穿。
兩人都心照不宣。
扶蘇又詢問了一些其他事情,張蒼事無細巨的全部答覆。
在政事殿待了快半個時辰,扶蘇心中的疑惑,大多都得到了解釋,他對此行也頗爲滿意。
扶蘇朝張蒼行了一禮,滿臉歉意道:“今日打攪張御史了。”
“時間不早,我就不繼續打擾了。”
“張御史莫要將嵇先生之事放在心上,張御史知曉之事,不會有他人知曉的。”
張蒼苦笑一聲,拱手道:“多謝公子替臣隱瞞。”
“張蒼感恩。”
扶蘇看了張蒼一眼,徑直轉身離去了。
張蒼目送着扶蘇離開。
等扶蘇走遠,張蒼的臉一下耷拉下來,整個人如泄了氣一般,精神萎靡,他重擊着掌心,暗暗叩問道:“張蒼啊張蒼,你平素不是那麼管得住嘴嗎?怎麼這次就管不住了?”
“嵇恆此事,牽涉甚廣,甚至跟陛下有關。”
“這是伱能知曉的?”
“你前面本就聽聞了一些機要,而今又知曉了此事,只怕日後稍有不慎,就會因此殞命。”
“你怎麼就突然犯了糊塗呢?”
張蒼自責了幾句。
而後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望着擺在竹簡後面的蜜罐,張燦忍不住嘆了口氣,道:“這蜜糖吃多了,也是會壞事的。”
“你這小東西這次坑慘我了。”
張蒼嘆氣一聲,坐到了涼蓆上。
他將蜜糖抱在懷中,從中取出一匙,細細品嚐着滋味,嘴裡卻小聲說着:“這嵇恆改管仲的專營之法,究竟意欲何爲?而且我怎麼覺得,他所爲就是在拖延時間?”
“只是他拖延時間又能做什麼呢?”
“大秦眼下積弊良多,非朝夕能解決,他就算拖延了數年,又能改變多少?”
“這可是天下數百年之怨氣。”
“他若真想救秦,不僅要平息天下積怨,更要消弭天下怨恨,這恐非人力能爲,若是嵇恆能做到,恐真就宛若天人了。”
“只是真的能做到嗎?”
張蒼蹙眉。
他對此很是懷疑。
非是他質疑,而是他乃總監天下上計的御史。
而今上計會剛結束,他對天下之事,比其他人瞭解更爲深刻,也更知曉當今大秦陷入的困境,關東跟朝廷已越發背離,官員呈上的資料,相比過往,已是大爲縮水。
關中疲憊。
早已不堪重負。
大秦這種高壓治理,註定很難繼續維持。
眼下始皇尚在,尚且能夠壓制,一旦始皇出現狀況,以關中之疲敝,以關東之叛逆,天下很快就會陷入動盪,一旦朝堂應付不當,就可能引發更大騷動,到時世事可就難料了。
正是因爲了解,才越發感覺艱難。
天下的積弊陳苛之衆之甚,實是驚世駭俗。
而今朝堂大臣幾乎都心有動搖,唯一期望的,便是始皇的大政能儘快結束,而後放民休養,或許還能有所改善,只是始皇的大政大制,真能很快結束嗎?
沒有人知道。
也沒有人敢去妄加推斷。
張蒼也不知道。
甚至從去年開始,他就有了逃亡之心。
只是並未找到合適藉口。
而今嵇恆的橫空出現,卻讓張蒼看到了一縷曙光,但這縷曙光很是渺茫,也難讓人提起精神。
只是多少有了一些希望。
“嵇恆.”張蒼輕嘆一聲,凝聲道:“你現在真的讓我很難辦,我甚至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,你若是參加了這次的上計會,便會知曉,大秦的天下已是病入膏肓,大秦對天下的治理又是多麼的千瘡萬孔,多麼的觸目驚人。”
“唉。”
舉殿陷入沉寂。
良久。
張蒼才擡起頭,默然道:“你要能把此事辦妥,我姑且再信你一次。”
“我也很想知道,你爲大秦延緩的這幾年,究竟能做出什麼事,又能對天下有多少改觀?”
張蒼將蜜罐封好,重新放置在了身後。
而後起身朝殿外走去。
既決定再多留一陣,自要恪盡職守,做好分內之事。
他去尋了幾名官吏,將長公子交代的事,吩咐了下去,而且再三叮囑,一定要多加考量,多加考察,務必要讓各項安排都詳實妥帖,在一切吩咐佈置好後,張蒼才邁着沉重的步伐,回到自己的政事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