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重走大秦開國路?”
嵇恆的話一出,四周當即靜默。
扶蘇跟胡亥都愣住了。
這個想法實在是石破天驚,也實在讓人振聾發聵。
更是他們從未想過的離奇想法。
一時間。
兩人都不禁呆立發神。
嵇恆給自己舀了碗涼水,平靜的喝了幾口,並沒去驚醒兩人。
重走大秦開國路。
這個想法對當世的人很有衝擊力。
大爭之世剛結束,天下百廢待興,所有人都念着破舊立新,滿心憧憬着日後的太平安寧,根本沒人去念及過往,因而嵇恆的這番話,在這紛雜涌動的時代,卻是顯得很格格不入。
良久。
扶蘇纔回過神來。
眼中依舊充斥着遊離跟恍惚。
他沉吟片刻,驚歎道:“嵇先生果真想法獨具。”
“只是大秦從非子先祖開始,歷世已有六百餘年,僅我知曉的,大秦歷代先君待過的地方就有八處。”
“秦邑,西垂,汧(qian)邑,平陽,雍城,涇陽,櫟陽,以及咸陽。”
“若是效仿先君足跡,恐大半月都難以走完,而且當年的舊都跟舊邑跟現存的,早已是物是人非,就算是重走,恐也難以體會到當年大秦先君的艱辛和苦難。”
“不過這想法很是獨到。”
“越是細想,就越感覺道理十足。”
“我一時也拿不準主意,還請先生細說一二。”
扶蘇朝嵇恆躬身一禮。
嵇恆面色平靜,緩緩道:“沒有那麼多說法。”
“實則就八個字。”
“不忘初心,方得始終。”
“大秦想爲天下認同,必須要有足夠的說服力,在我看來,大秦歷代先君,數百年的篳路藍縷之路,就是大秦對天下最好的解釋,也是對天下最好的證明。”
“受命於天,既壽永昌?”
“這八個字太過虛浮,遠沒有實際的奮鬥,來的更爲世人信服。”
“另則.”
嵇恆頓了一下,沉聲道:“大秦自商鞅變法之後,漸漸專於權勢,也漸漸封於高牆,跟底層越來越遠,但大秦並非一直都一帆風順,實則是從牧馬人發家,到後續的封地,封君,封王,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。”
“你們現在享受着前人的榮光,卻是忘了那幾百年歲月的磨礪。”
“人不能忘本。”
“你們眼下已有些淡忘了。”
“苦難不值得歌頌,但也不該爲人忘記。”
“忘記歷史,就是背叛。”
“身居朝堂,沉迷於鶯歌燕舞,陶醉於阿諛奉承,完全脫離了底層,只知聽從官吏之言,那就莫怪官吏欺瞞了。”
“行萬里路,去閱人無數。”
“從底層民衆之口,瞭解真實的大秦。”
“或許遠比竹簡來的更實用。”
“誠然,沿襲舊路,是需花費不少時日,但你們眼下,真有那麼多事做?”
“始皇巡遊時,依舊批閱奏疏不懈。”
“只是替自己尋藉口罷了。”
嵇恆搖搖頭。
他對扶蘇的說辭嗤之以鼻。
眼下大秦的君臣都過於沉溺舒適區了。
也太過篤信權力了。
但權力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。
秦人從紮根隴西到一統天下,靠的就是艱苦卓絕的奮鬥跟頑強的意志。
現在的朝野,這種意志太過缺乏。
若是連大秦公族自己都不在意,那又豈能再怪他人?
畢竟上行下效。
聞言。
扶蘇一下沉默了。
他自是聽得出嵇恆話語中的不滿。
心中也很是汗顏。
他並非是心中怯懼,只是現在天下危艱,他對地方之事也有所耳聞,若是真去到地方,自己的身份爲外人知曉,恐要遭遇不少問題,他擔心自己應付不過來。
胡亥低垂着頭。
卻是根本沒有接話的想法。
去地方?
他壓根沒興趣。
嵇恆前面可是說的明白。
重走!
他可是看過一些秦史冊,上面記載的可實在艱難,之前隨始皇巡遊天下時,就已讓他暗暗叫苦,若讓自己徒步去走,只怕自己這身板,根本就支撐不下來。
四周靜謐。
扶蘇眼中露出一抹掙扎。
最終。
他還是說服了自己。
他拱手道:“先生教誨的是。”
“是扶蘇膽怯了。”
“大秦這些年用民過甚,關中同樣不堪重負,扶蘇因此生出了擔心,擔心自己下到鄉里,爲地方黔首指責,也擔心自己會因此丟臉,這才假意推諉,實在是不應該。”
“先生是對的。”
“道理不是讀出來的,而是從世間感悟到的。”
“閱歷不夠,讀再多書,也是徒勞。”
“大秦從秦亭崛起,歷經數百載,才實現一匡天下,而今天下的所有人,都是大秦的子民,我身爲大秦長公子,豈能怯於跟大秦子民接觸?這豈不是證明了自己心虛?也證明了大秦不得人心?”
“這決然不是!”
“大秦能從微末崛起。”
“除了歷代先君先王的努力,也離不開底層民衆的信任。”
“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。”
“大秦能一統天下實是得了萬民之心。”
“何以短短數載,就民心盡失?”
“就算民心喪失,關中對大秦的感情,也定最爲篤實。”
“先生之前說大秦首要在固本。”
“固本固本。”
“固的就是關中之本。”
“我若連去到地方的勇氣都沒有,又何談去鞏固關中民心?”
“又哪有顏面去實現民心歸復?”
“只是在自說自話。”
“多謝先生指點,扶蘇已明白了。”
“此次回去,便向父皇請求,重走大秦歷代先君之路,深入地方體察民情。”
“急民所急,解民所憂。”
扶蘇一臉肅然,恭敬的朝嵇恆作揖。
嵇恆坦然應下。
嵇恆緩緩道:“伱能明白過來,還不算晚。”
“你並非真要深入地方,去跟地方黔首密切交談,地方之隱憂,非是短時能解決的,不過有實地瞭解就已足夠,你更需知曉的,是通過重走大秦的開國路,去了解大秦過去的歷史,藉此喚起民衆對大秦的認可和好感。”
“人都是有感情的。”
“哪怕是一句突然關心,也會讓他們觸動良久。”
“大秦這些年對天下壓榨的很厲害,不僅關東對秦怨聲載道,關中的民衆同樣如此,你以長公子身份去到地方,卻是能無形間拉近跟關中民衆的關係,而且又通過民衆瞭解過去之事,無意識間讓他們緬懷起過去,也會讓他們憧憬起未來。”
“以此來減弱對現在的憎惡。”
嵇恆目光一沉。
在心中暗暗嘆氣一聲。
他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冷血了。
也少了一絲溫良。
所思所想首要考慮的是利益。
聞言。
扶蘇若有所思。
他本以爲嵇恆讓自己重走開國路,是爲了讓自己體會大秦先君的艱辛,但嵇恆後續的這番話,卻讓他當即醒悟過來,嵇恆只是想借重走來招徠民心,讓民衆減少對秦廷的怨恨。
扶蘇道:“扶蘇明白了。”
嵇恆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,悵然一嘆,沒有再開口。
他其實很想讓扶蘇真的去走。
但大秦眼下問題繁多,以扶蘇的才能,根本就招架不住,最終還是改變了主意,讓扶蘇藉此去招徠人心,讓關中黔首感念舊情,不至於怨恨之意繼續滋長,爲大秦後續改變多爭取一點時間。
大秦欠缺的就是時間。
聽到扶蘇的話,胡亥眼皮一跳。
腦袋垂的更低了。
嵇恆掃了胡亥一眼,並沒有太在意,繼續道:“今天就到這吧,回去跟始皇說一聲,擇個良辰吉時就可以去了。”
“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。”
“有時適當的深入地方,對天下也會理解更深刻。”
扶蘇點點頭。
他本想讓嵇恆替自己講一些史。
但前面那番話,也是讓他明白,自己已偏離了。
自不會再繼續。
他拱手道:“多謝嵇先生指點。”
“扶蘇告退。”
“胡亥也走了。”胡亥跟着說了一聲,也跟着走了出去。
去到院外,胡亥有些好奇道:“大兄,你真要聽嵇恆的,去效仿先君的道路?”
扶蘇正色道:“自然要去。”
“我們這些年在父皇的羽翼下,生活的太過安逸了,早就忘卻了四周並不安全。”
“之前的宗室子弟,在我們這個年紀,早已出入疆場,建功立業,或者爲政地方了,我們在宮中讀了十幾二十幾年書,卻也只是讀了十幾二十來年的死書,不出去走走,又如何領略天下的美好?”
“書中得來終是淺。”
胡亥凝聲道:“但我看嵇先生的意思,分明是想讓我們走六地啊。”
扶蘇看了胡亥一眼,道:“有何不可?”
“腿生來就是用來走路的。”
“跟大秦歷代先君相比,我們走點路又算什麼?”
“當年整個關中一片荒涼,是大秦的先祖帶領着一衆秦人披荊斬棘,靠着頑強的意志硬生生打下來的,我們現在享受着祖輩的餘蔭,豈能因此懈怠?整日想着不勞而獲?坐享其成?”
“眼下大秦時局維艱,我們更應勉力同行。”
見扶蘇一臉堅毅,胡亥臉色變了變,也沒有再開口,附和道:“兄長教訓的是,是胡亥不思進取了。”
不多時。
兩人回了宮。
扶蘇徑直去了咸陽宮,將嵇恆的想法告知給了始皇。
嬴政高坐其上。
聽完扶蘇的話,嬴政眉頭微皺。
他的目光停在扶蘇身上,沉思了好一陣,才淡淡道:“準,此事就交由嵇恆負責。”
聞言。
扶蘇卻是一愣。
他遲疑道:“父皇,嵇先生眼下不便示人,讓他負責,會不會有些不妥?”
“他會處置好的。”嬴政漠然道:“他也知道該怎麼做。”
扶蘇苦笑一聲,卻也不敢反對,只得拱手道:“兒臣知道了。”
“兒臣這就將此事告知嵇先生。”
嬴政點點頭,道:“從秦亭伊始,到大秦立國,秦人走了六百多年,六百多年的歷史,的確該讓人重視,大秦的宗室子弟,也該去深刻的瞭解大秦的過去。”
“父皇英明。”扶蘇道。
“嵇先生提到看史書時,兒臣便深以爲然,只是兒臣當時並未太過重視,而今想來,卻是實在不應該。”
扶蘇苦笑一聲。
他之前的確沒太過重視。
只是想着讀史書,讀哪些不是讀?
而今回想起來,頓知自己的無知,連自家歷史都不知曉,又哪有底氣看其他史冊?
嬴政拂袖道:“下去吧。”
“兒臣告退。”扶蘇連忙拱手道。
等扶蘇走遠,嬴政雙眼微闔,低聲道:“重走大秦開國路。”
“嵇恆,你還的確是能想辦法。”
“自上而下,自下而上。”
“朕倒也想看看,你究竟多有能耐。”
嬴政嗤笑一聲,並未就此費心,繼續批閱起了奏疏。
另一邊。
扶蘇的去而復返。
卻是打破了嵇恆生活的平靜。
聽到扶蘇的傳話,嵇恆久久沒有吭聲。
他坐在席上,眉頭緊皺。
他其實沒想過離開咸陽,也對此沒抱什麼希望。
因而從始至終都只是出謀。
只是始皇突然讓自己負責,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。
他沉思了一陣,似想清了始皇的想法,嘴角露出一抹笑容,緩緩道:“始皇還真是心胸寬廣,不過有些貪得無厭了。”
“人情見習封建故事。”
“不得遽易之。”
“大秦走的是自上而下,卻想讓我領着扶蘇,藉着重走開國路,去體會秦國的自下而上。”
“既要又要,終究是太貪了。”
“不過由我負責.”嵇恆看了扶蘇一眼,眼中流出一抹異色,輕笑道:“我嵇恆的膽子可是很大,我想達到的目的,也比招徠人心要的更多。”
一旁。
聽着嵇恆的話,扶蘇面露一抹尷尬。
嵇恆絲毫不理會,沉聲道:“既然始皇把此事交由我負責,那就要按我的規矩來。”
“我還餘有多少錢。”
扶蘇道:“一金八十七錢。”
“足夠了。”嵇恆道:“五百來錢,夠你們兄弟走個來回了,你回去通知你的其他兄弟,有想跟着去的,帶上驗傳,帶幾套衣裳,一柄劍,就可以跟着了,不帶隨從,不帶錢糧,既然要體驗,那就從艱苦開始。”
“人數不強求。”
“萬丈高樓平地起。”
“你們也當從放下貴胄身份開始。”
“三日後,帶上相關史書,找輛馬車來接我。”
“就這樣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