晌午時分。
咸陽城中民衆陸續歸家。
馮氏家宅一片寂靜,扶蘇的這番動靜,讓馮氏始料未及。
馮氏族中不少人慌了神。
馮棟杵着竹杖,站在一顆桃樹下,上面枝條已結出嫩芽,只是他無心欣賞,腦海中不斷思索着應對之法。
高壓之下,情況難料。
他自認馮氏能承受住,但其他商賈呢?
他實在沒那個信心。
就在馮棟在院中來回踱步時,馮振興奮的跑了過來,激動道:“父親,有辦法了,剛纔馮文傳來信息,城中已開始有人傳‘懷縣沉船’之事了,眼下這件事正在城中慢慢傳開。”
“扶蘇不是想針對我們嗎?”
“等到沉船之事傳開,我就不信扶蘇還能坐得住?”
“到時他只能先去解決鹽鐵之事。”
聞言。
馮棟眉頭一皺。
他下意識感覺不對,但又想不到何處不對。
他略作沉思,頷首道:“圍魏救趙,這的確算一個辦法。”
“扶蘇之前是刻意針對我等,眼下把此事鬧大,逼得他不得不分心,的確能分擔一些注意。”
“只是我有些不安。”
“這次的沉船之事,從頭到尾,都跟預想的不一樣,也完全打亂了我們的佈置,如果再來幾次,恐怕內部會出事。”
馮棟眼中露出一抹憂色。
他隱隱感覺事情已開始脫離掌控。
這不是一個好跡象。
他們若是乾淨,再怎麼脫離,也不會受什麼影響。
但關鍵他們並不乾淨。
一旦事情跟預想的脫離太多,就會產生很多變數,這些變數是他們沒法預防的,若是爲官府發現這些變數,再加以針對,他們這數月的謀劃不僅會落空,更會遭致官府的雷霆報復。
官府的報復不是商賈承受得起的。
他甚至已有些後悔了。
馮振不以爲然,道:“父親,你實在多慮了。”
“前面扶蘇多半是氣昏了頭,所以纔會‘出此下策’,但等到咸陽的民憤徹底起來,他應該就能清醒過來了,到時豈敢任由民怨鼎沸?只要扶蘇將注意力轉移到平息民憤上,我們這次的謀劃就不算失敗。”
“一切都會重回正道。”
馮棟點點頭。
隨即,他微微挑眉,問道:“將‘懷縣之事’傳出,可知出自何家?”
“不清楚。”馮振很乾脆的搖了搖頭,凝聲道:“現在官府派人在家宅外盯着,族中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去問,但眼下知曉此事的,除了官府,就我們了,官府在刻意隱瞞,能傳出這些信息的,只可能是我們這些商人。”
“我馮氏有父親你坐鎮,纔能有如此定力。”
“其他家可未必。”
“心憂之下,尋求生路,再正常不過。”
馮棟微微頷首。
他也沒有就此再多想。
西城。
繚可的魚已經買回。
一條鰱魚。
嵇恆在清洗了一遍後,重新給爐子生上火,放上一口陶罐,倒上一些水,將魚放了進去,緊接着放入不少山花椒。
扶蘇滿眼好奇的看着。
嵇恆沒有搭理扶蘇,在廚房生火蒸飯。
扶蘇面露尷尬。
他其實感覺自己該走了。
但又感覺事情沒結束,加上聽到嵇恆前面說,準備兩人份的魚,因而挪動了幾步後,又鬼使神差的走了回來,他沒有去後廚,而是待在院中看着火爐,這種感覺頗爲新奇。
一種全新的體驗。
秦時普通人只吃兩餐。
朝食跟夕食。
家境殷實的三餐起步。
嵇恆今日午餐已準備的有些遲了。
日失(未時)。
爐子上的魚已瀰漫起清香。
另一邊。
馮棟坐在院中,心緒越發不寧。
他總感覺自己遺漏了什麼,只是一時又實在想不起。
就在這時。
屋外傳來了腳步聲。
馮棟擡眼朝門口看去,這次來的非是馮文,而是族中在外的隸臣,隸臣上氣不接下氣的道:“家長,大事不好了,我們的商船在懷縣觸礁沉水了,全沉了,數十口船隻全沉了。”
聞言。
馮振面色如常,淡定的揮揮手,冷色道:“我知道了,先下去吧,此事不要聲張。”
隸臣慌忙的走了出去。
馮振搖了搖頭,不滿道:“這些隸臣傳的真夠慢的,比官府足足慢了三個多時辰,若靠他們來傳信息,只怕我馮氏早就被人吃幹抹淨了,盡在浪費我馮氏糧食。”
一旁。
正閉目養神的馮棟猛的睜開眼,整個人陡然從地上站起,驚惶道:“不好,出事了。”
“我就知道其中有問題。”
馮振心中一驚,連忙看了過去,不解道:“父親,你這是怎麼了?”
馮棟拍着雙腿,焦急道:“出事了。”
“出大事了!”
“啊?”馮振滿眼費解。
馮棟深吸口氣,將竹杖拿在手中,不住的敲打着地面,焦急道:“伱還沒反應過來嗎?”
“城中的信息有大問題。”
“官府之所以能知道,是因爲連夜兼程,又是急令。”
“所以才能這麼快傳到咸陽。”
“但我們商賈就算手段再驚人,正常情況,也就現在才能收到消息,這一來一去可就三個多時辰,但城中的消息是一個時辰前傳出的,你難道還沒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嗎?”
“這消息不該傳出的。”
“至少在當時就沒可能傳出去。”
“但現在消息傳出去了。”
“誰傳的?!”
“要麼是官吏,或者是官吏泄露出去的。”
“無論哪一個,都不是好消息。”
“這已經是明擺着消息被泄露出去了。”
“官府又豈會察覺不到?”
“一旦官府開始從知情官吏開始查,這事很容易就被撬開口子。”
“到時我們就糟了!”
聞言。
馮振臉色大變。
他已預感到了情況不妙。
他急忙道:“父親,現在該怎麼辦?”
馮棟深吸口氣,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,他凝聲道:“這個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全城皆知,只希望當時傳消息的人,動作能幹淨一點,沒有被其他人發現,不然這次真很難安寧了。”
“現在我們已不能再置身事外了。”
馮振眼中露出一抹煩躁,凝聲道:“父親,要不不認?”
“不認?”馮棟冷笑一聲,嗤笑道:“怎麼不認?這是你想不認就能不認的?商賈不認,那就是官吏認,你認爲這些官吏被查到的時候,會不會把我們供出來?”
“而且”
馮棟目光陰翳,滿是溝壑的臉頰不斷顫抖着,而後更是咬牙切齒道:“我若沒有猜錯,這個消息,很可能就不是我們傳出去的,而是官府自己傳的,爲的就是把問題甩到我們頭上。”
“等到官府開始清查。”
“我們打點好的那些官吏,可能會以爲是我們出賣了他們。”
“其他商賈也會以爲是其他人說出去的。”
“這屎盆子已栽到我們頭上了。”
“甩不掉的!”
馮振臉色徹底變了。
他不安道:“這可如何是好?”
“要不,現在派人去把此事告訴給其他人?”
“糊塗。”馮棟恨鐵不成鋼的怒罵道:“現在官府還不知我們私下有聯繫,你這派人去通知,豈不明擺着告訴官府,我們就是有問題?而且官府也早就做好了佈置,你沒聽到馮文前面說的嗎?”
“宅子外有官府的人!”
“那現在怎麼辦?”馮振徹底慌了。
馮棟沒有開口,撐着竹杖在院中來回走動着,思索着應付之策。
他凝聲道:“事到如今,我是看出來了,這長公子,從始至終都在懷疑我們,也一直在刻意的針對,而今所做的一切,都是在逼我們露出馬腳,在他這一連串操作下,我們的確慌了神,也的確出了岔子。”
“眼下各家互相懷疑。”
“都認爲是對方將此事捅出的問題。”
“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,想要徹底清除,可謂無比艱難。”
“加之官府有意切斷我們聯繫。”
“就算有人猜到了一些,但沒有私下的溝通,等到越來越多狀況發生,互相間的分歧只會越來越大,到最後,就算真有機會,將此事面對面說清,也很難再贏得互相信任。”
“官府好毒辣的算計!”
“現在我們是被官府逼到了絕路。”
“繼續什麼都不做,等到官府清查官吏,那些官吏勢必會把我們捅出來,若是選擇做事,那就意味着,加大了出事的機率,等到真被官府發現了破綻,留給我們的同樣是死路一條。”
聞言。
馮棟滿臉驚惶。
馮棟沉思了一會,眼中閃過一抹戾色,冷聲道:“既然長公子不給留活路,那我們就直接掀桌子。”
“把事情徹底鬧大,倒逼官府下場。”
“扶蘇不就打着距春耕還有一定時日,還能拖一段時間,想在此之前,將我等商賈定罪,繼而妄圖將那些‘入水’鹽鐵給搜刮出來,但他既然要做初一,那就別怪我們做十五。”
“你現在立即派人通知各地店鋪,即日起關店不再販售食鹽。”
“同時對外放出消息,剛收到消息,懷縣發生沉船,鹽鐵數月內會大量缺乏,店鋪具體的經營情況,等官府通知後,纔會再做決定。”
“現在就這麼明白的將此事公之於衆,關中急缺鹽鐵,營造出日後要加價的氛圍,逼迫黔首向官府施壓。”
“我就不信扶蘇還能無動於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