鹽鐵缺失之事在城中傳的沸沸揚揚。
而各大商賈家卻安靜若死。
兩者宛若兩個世界。
接連數日。
官府一直在出手。
每個商賈家都有近七八人被帶走。
此事也漸漸在城中傳開。
只是相對鹽鐵缺失,關心的人並不多。
馮氏家宅。
馮棟獨自一人坐在院中。
這幾日,他重新審視了一番,自己的所爲,漸漸明悟了一些道理。
自己有些太貪心了。
若是不貪,就這麼安分守己的經商,或許根本不會遭此劫難。
但他想又想,最終搖了搖頭。
財帛動人心。
他是商人,商人逐利,天經地義。
他又真有何錯?
若真論自己的過錯,只是過去得利太多,一下又被官府搶掠,心態直接失衡了,最終惡向膽邊生,生出了算計官府的想法。
但他們是商人。
商人哪有能力跟官府抗衡?
只是過去的順風順水,讓他們迷失了自己,也漸漸看不清自己身份。
最終一步踏錯。
落得了衆叛親離的下場。
馮棟嘆息一聲,望着嫩綠枝頭,不禁搖了搖頭。
他低聲道:“官府眼下恐已查出一些情況了,只怕過不了幾天,就會對我們問罪了,我馮氏飄零這麼多年,也曾經過不少大起大落,但最終都平安度過,也始終頑強的屹立於世,我過去更是對此引以爲傲。”
“然到頭來,馮氏卻要毀於我手。”
“當真諷刺啊!”
馮棟嗤笑一聲,眼神更顯落寞
這時。
外面傳來腳步聲。
馮振快步走了進來,臉上帶着明顯的怒氣。
馮棟道:“族中又發生什麼了?”
馮振面露慍色,壓着心頭怒火,道:“父親,從昨日開始,族中謠言風行,而在昨晚更是有不少族人逃亡,今日族中的謠言更甚,有人說我馮氏得罪了長公子,長公子要將馮氏滅族。”
“其中還有不少謠言矛頭直指父親您。”
“真是一羣白眼狼。”
“枉父親平日那麼優待他們,結果一遇事,便落井下石,更將一切問題推到父親身上,真是氣煞我也。”
馮棟眉頭一皺。
最終,他輕笑一聲,道:“走了也好,也算爲馮氏留了香火。”
“父親。”馮振有些急了。
馮棟擡了擡手,開口道:“這幾日族中情況你都看到了,已不止是人心惶惶了,隨着馮文馮武等人被官府帶走,還數日未歸,加之其他家族不時傳來消息,懷縣那邊聽聞也有了眉目,他們有所恐慌是可以理解的。”
“眼下越來越多跡象表明,懷縣沉船跟我們有關。”
“他們又豈能不懼?”
“但這也不是忘恩負義的理由。”馮振依舊一臉怒色。
“那你能指望他們做什麼呢?”馮棟反問道:“指望官府會手下留情?還是指望他們能改變官府主意?都不行的,逃亡就是最好的結果,而且官府也不是沒有阻攔嗎?”
“這便足以證明官府對此是默許的。”
馮振目光陰冷道:“官府未必有好心,只怕是想借機問出那些‘鹽鐵’的下落。”
“即便如此,又爲之奈何?”馮棟慨然道:“就算這一切都是官府所爲,但族中情況如此,又能怨誰呢?”
“目下情況漸漸明晰。”
“官府抓了太多人了,人越多,事情越容易暴露。”
“事情恐已瞞不住了。”
“官府這次將我們算計的死死的。”
“根本不給任何機會。”
馮振冷聲道:“父親,我們手中畢竟還持有鹽鐵,若是官府真趕盡殺絕,我們未必不能跟官府魚死網破,而且城中鹽鐵缺失之事,早已傳的沸沸揚揚人盡皆知,我們完全可以在這上面再澆一把油。”
“我馮氏不好過,官府也休想好!”
馮棟想了想。
最終搖了搖頭,道:“沒用的。”
“我雖不知官府的具體意圖,但官府這幾日從頭到尾都沒理會過鹽鐵,還任由事態擴大,只怕早就做好了萬全之策,而今除非是挑唆黔首起來反叛,不然恐都難以撼動官府分毫。”
“官府這次是有備而來。”
“甚至.”
“我感覺從頭到尾就是一場局。”
“一場算計商賈的局!”
“只是我們最終還是因貪心掉了進去。”
“而今大勢已去,就不用再去白費力氣了,也不要再去折騰了。”
“沒有多少意義。”
“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。”
“等官府將此事查清楚,然後將我等治罪。”
“父親,難道我們現在就只能等死?”馮振滿臉不甘,咬牙切齒道:“官府那邊絕對沒有那麼多鹽鐵的,只要我們孤注一擲,跟其他鹽商鐵商合謀,未必不能致使更大禍端,到時官府恐也會陷入疲於奔命。”
馮棟沉默。
他深深的看着馮振,輕嘆道:“以利相交,利盡則散;以勢相交,勢去則傾;以權相交,權失則棄;以情相交,情逝則傷。”
“商賈之間是以利相交。”
“而今利已盡。”
“再想將他們擰合在一起,已幾乎不可能了。”
“當日在內史府時,衆人就已頗有微詞,再讓他們去搏命,誰都不會同意的,只怕沒等最終出手,我們就被告於官府了。”
“他們眼下也沒有活路了。”馮振不死心道。
“有。”馮棟搖搖頭,道:“這就是佈局者的精妙之處,處處將我等商賈往絕路上逼,但背地又一直給了條退路,上一次是這樣,這次同樣如此,上次的退路是各家過去積累的錢糧,這次是‘滅親’。”
“只要狠得下心,就始終有退路。”
“在有退路的情況下,尤其面對這麼高壓的官府,沒幾個人真會去搏命鬧事。”
“絕了這個心思吧。”
“做不到的。”
馮振雙拳緊握,臉色無比難看。
心中更是無比憋屈。
他有種勁兒不知該向何處使的難受。
馮棟倒是看開不少。
他開口道:“這幾日辛苦你了。”
“下去休息一下吧。”
“族中那些想跑的想逃的就隨他們去吧。”
“人少倒顯清靜。”
馮振臉色變了變,頹然嘆氣一聲。
三日後。
晌午時分,天氣清明。
原本數百名族人的馮氏,而今家宅中只有不到百人。
諾大的家宅頓顯空寂。
這時。
屋外響起陣陣腳步聲。
在隸臣不安的驚叫聲中,數名頭戴獬豸冠的官吏,踏進到馮氏家宅。
馮家衆人連忙前來恭迎。
爲首的官吏掃了眼人口凋零的馮氏,眼中露出一抹冷漠跟不屑,冷聲道:“奉長公子之命,特來請馮棟老家長、馮振家長,前去咸陽獄衙,接受官府對懷縣沉船一案的審訊,兩位家長請吧。”
說完。
幾人側身讓出了道路。
馮棟跟馮振對視一眼,眼中露出一抹凝重。
也有着幾分釋然。
這幾日對他們實在難熬了一些。
兩人朝官差一拱手,邁步走出了家宅,只是在走出家宅後,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家宅,彷彿在做最後的告別,而後纔不舍的朝前走去。
沒多久。
兩人被帶到了咸陽獄衙。
在獄衙的大堂前,擺放着一面銅鏡。
鏡面並沒有那麼光滑,只是略微能映出人臉。
馮棟站在銅鏡前,看起鏡面中的自己,這才十天不到,自己就已沒了之前的精氣神,一下子彷彿老了數年。
“明鏡照身,黑惡彰顯。”
四周有獄吏高聲的唸了一句。
在一番簡單搜身之後,兩人被帶到了獄衙內。
兩人進到其中。
堂內早有其他商賈到場。
衆人對視一眼,眼中充滿着憂慮。
而在五名鐵商、六名鹽商竟皆到場後,堂外的獄掾長喊一聲:“長公子到-——”
在衆人竟皆俯身行禮時,扶蘇信步進到了大堂,廷尉蒙毅、少府杜赫、御史張蒼緊跟着進到了殿內。
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,扶蘇並未坐在主座,而是坐在了次席。
這一幕。
不僅衆商賈一驚。
就連跟着出場的蒙毅杜赫都心中一驚。
扶蘇看着四周不安神色,輕笑一聲,淡淡道:“我的確負責懷縣沉船一事,但這次審訊並非以我爲主,而是另有其人。”
“此人也遠比我更合適。”
聞言。
馮棟跟馮振對視一眼,眼中露出一抹了然。
他們已猜到是何人了。
但隨即眼中不由露出一抹黯然。
若是長公子審訊,他們或許還能辯解,若是那‘鍾先生’出手,只怕其他人的想法要落空了。
此人心思極深。
根本就不是他們能算計的。
想到這。
馮棟神色變得無比警惕跟凝重。
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不然恐會被算計的死死的。
這時。
大堂外再次響起腳步聲。
一着灰衫長袍男子,信步進到了大堂。
他臉上帶着一木製面具。
見到這熟悉的裝扮,馮棟第一個見禮道:“老朽見過鍾先生。”
嵇恆淡淡看了過去,笑着道:“原來是馮老家長,不曾想,這次又見面了,二月天寒,給幾位老家長都備副草蓆吧。”
說完。
嵇恆徑直坐到了主座上。
扶蘇眼中露出一抹疑色,猶豫了一下,朝外揮了揮手,示意照嵇恆說的去做。
沒多久。
草蓆被送了進來。
嵇恆看了一眼,直接了當道:“諸位家長,這次將伱們叫來,是爲審理懷縣沉船一案。”
“對這起要案,你們可知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