默然一陣。
嵇恆似想起了什麼,緩緩站直身上,朝杜赫作揖道:“有些事還是需說明,這次針對鹽官鐵官,非是出於私心,也非是出於打擊報復,而是事關少府威嚴,必須從嚴從慎。”
“衆口難調。”
“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。”
“官府幾日的漠視,底層恐怨聲載道,然事關最終結果,只能裝作不知。”
“而今地方怨念每日俱增,爲確保最終朝廷不受影響,甚至能借此招徠民心,因而不能給予任何口舌之嫌。”
“鹽官鐵官的確並無責任。”
“但他們頂着鹽官鐵官的官職,便註定會成爲衆矢之的。”
“朝廷不能因小失大。”
“只做免官,稍微避避風頭,等日後事態平息,再予以升遷作爲補償。”
“謹慎一點總歸是沒有壞處的。”
“朝廷這次只能作爲濟世者出現,是不能輕易沾惹上麻煩的。”
杜赫大笑一聲,道:“鍾先生儘管放心,我若是不知你的計劃,或許腹有微詞,但眼下已對相關情況有所瞭解,又豈會是非不明?而且鍾先生說的並無錯,鹽官鐵官的確存在失職。”
“免職無可厚非。”
“鍾先生可大膽施爲。”
“多謝。”嵇恆拱了拱手,心中暗鬆口氣。
杜赫畢竟執掌少府,若是執意相保,恐還真拿不下。
眼下杜赫鬆口,他也心中一安。
隨即。
嵇恆看向蒙毅,沉思了一下,正色道:“你有當廷尉的能力,但你並沒有展示過。”
“或許伱有疑惑。”
“但這的的確確就是你的現狀。”
一旁。
張蒼神色微異。
他看了看嵇恆,又看了看蒙毅,似意識到什麼,深以爲然的點點頭。
扶蘇微微蹙眉。
他有些不理解嵇恆這番話的意思。
杜赫神色平靜的掃了蒙毅一眼,很快就收回了目光,彷彿對此事並不關心。
嵇恆開門見山道:“我畢竟‘開罪’了你,因而便對你多說幾句,你的確身居廷尉之職,但你坐到廷尉這個位置,並未是因你自身彰顯的能力,而是你蒙氏世代相秦的家世,以及你兄長的威名,跟你自身並沒太多關係。”
“朝臣尊重你,並非敬的是你。”
“而是敬的‘蒙’字!”
聞言。
蒙毅面露慍色。
但也只是冷着臉,並沒有辯駁什麼。
嵇恆淡淡道:“你心中或有不滿,亦或者心有不悅。”
“然這就是事實。”
“你並沒有向世人證明過你的能力。”
“從執掌廷尉府以來,你只是在按部就班的任職。”
“嚴以律己,秉公執法,自然是對。”
“但這難道不是廷尉的本職?然而廷尉府執掌管天下律令,你目下只是熟讀律令,對律令聊熟於心,卻是少了細緻入微的見解,也缺少了前瞻意識。”
“這其實很致命。”
“對於執掌律令法條的官員而言,這是極其不稱職的。”
“也是對天下萬民的不負責。”
“法律容許滯後,因爲天下時刻在變,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,所以律法存在空缺跟不足是正常的,但作爲掌管律令的官員,卻不能因爲法律缺少,就少了見微知著的能力。”
“防患於未然,將事態阻絕在事態惡劣之前,這同樣是廷尉府的職能。”
“而你並沒有表現出相應的能力。”
“你失職了!”
“當然這不僅僅是你一人失職。”
“而是整個廷尉府。”
“這些年廷尉府地位不斷提升,但卻漸漸流於表面,早已沒了過去的進取,少了責任感,也少了完善補齊律法的想法,變得庸碌尋常,這樣的官署是極其威脅跟惡劣的,因爲廷尉府代表着法。”
“但現在”
“廷尉府的官員成了法。”
蒙毅臉色陡變。
嵇恆冷哼一聲,漠然道:“我並非是在危言聳聽。”
“這就是大秦的現狀。”
“大秦以法立國,很多官員都熟讀律法,而廷尉府中不少官員,熟讀的覺得自己就是律法的化身,自己就是管理天下的規則,學到完全脫離現實,也毫無人性了。”
“對於這次的懷縣沉船之事。”
“若非我提出立法,廷尉府有幾人想過立法?”
蒙毅臉色一滯。
他張了張嘴,卻一言難發。
沒有人。
至少他沒有聽到。
嵇恆冷笑道:“意識到了吧,廷尉府的官員,對於出了事,第一反應不是從律法上補正,而是想着將此事儘快處理掉,繼續維護那本已陳腐的律法,這些突發事情的存在,完全暴露了他們的迂腐老套,他們也只會戒條性的去處理。”
“根本沒想過去做改變。”
“廷尉府爛了。”
“從根上就已經爛了。”
“早就忘記商鞅的治世不一道,便國不法古的訓言。”
“我曾跟長公子說過,大秦法制的崩壞由來已久,或許朝中很多人都以爲是秦昭王時的四貴,以及呂不韋等人才開始,但律法就跟江河一樣,大旱或者大澇直觀表現出來的是水量增減,但根源必然不在河水上。”
“而是在源頭。”
“法的源頭是在廷尉府!”
“大秦法制的崩壞首罪就在廷尉府。”
“源頭出了問題,再怎麼救濟,也註定回天乏術。”
“現在你知曉爲何降罪廷尉府了吧。”
“廷尉府的官員都有罪。”
“該罰!”
“該問罪,該定罪!”
嵇恆目光冷冽,但無一人辯駁。
蒙毅又羞又惱。
嵇恆這番話可謂當衆揭開了廷尉府的遮羞布,將廷尉府的腐壞完全揭露了出來,就這麼直白,這麼血淋淋。
他一時也有些難以承受。
四下死寂。
扶蘇、張蒼等人無人吱聲。
全都面露肅然。
“亂法的源頭在廷尉府?”張蒼心中咀嚼幾聲,這個觀點還是很新奇的,但他認可了這個觀點。
因爲細想下來,的確就是這樣。
廷尉府的官員,這些年是有些色厲內荏,也越發教條式了,秦的律法,從秦國到秦朝,律令的確有變化,但變化幅度不大。
然天下已大變。
律法卻沒有與時俱進,這的確是嚴重失職。
甚至都不是失職了。
而是瀆職。
望着蒙毅的滿頭汗水,嵇恆淡淡的搖搖頭,開口道:“現在廷尉府的官員,把自己視爲法律的化身,完全脫離實際,也完全不考慮現實,更不考慮改變,天下視秦爲暴秦也是理所應當。”
“因爲大秦官員學法學的沒有了人性。”
“他們把自己視爲公平正直的化身,對於維護所謂律法更是歇斯底里,因爲這維護的是他們可悲的尊嚴跟顏面。”
“維護法律是對的。”
“但維護的法律當是引導世人向善的法律。”
“而非是阻止世人向善的法律。”
“若是爲了所謂的律法正義,就枉顧律法設立的初衷,這豈非是本末倒置?這難道不是在官逼民反?”
“律法不公自會有暴民憤起。”
“因爲民有怨!”
嵇恆施施然的坐回位置,單手託着下巴,繼續道:“現在朝堂上的官員,認爲底層不爲朝廷着想,底層卻認爲官府不仁不公。”
“這究竟是高層的昏庸無能,還是底層的愚昧無知?”
“兩者都有道理,也都沒有道理。”
“因爲立足點不同。”
“立足於民。”
“******,卑賤者最聰明。”
“立足於朝野。”
“當權者最聰明,低賤者最愚笨。”
“但古往今來,想長治久安,往往要立足於民。”
“越脫離基層實務就越愚蠢,因爲不知民之所需,不知民之所急,基層實務做的越多,往往表現的就越聰明,此中的聰明愚蠢並非所謂的才智,而是最樸素的做事能力。”
“蒙毅也好,長公子也罷。”
“你們在我眼中大相徑庭,因爲你們的知識結構相似,生活背景環境相似,因而註定對事的考慮角度大致相同,所以很難互相補正。”
“這又豈非國之幸事?”
“蒙毅你的才能,不當爛在廷尉府,而當去地方走一走,等你在地方瞭解了切實情況,從地方回來時,廷尉府之職依舊是屬於你的,那時的你,才能真正成長爲國之棟樑,也才能徹底擺脫你兄長對你的影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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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等到那時。”
“你才真正具備成爲廷尉的資格。”
“宰相必起於州部,猛將必發於卒伍。”
“這便是你要走的路。”
“現在的你並不具備成爲朝臣的能力,朝堂上像你這般的官員太多了,不能互相補正,再多蒙毅又有何用?只是羣佔着高位的庸碌之人罷了。”
嵇恆搖搖頭。
他反正已經開罪蒙毅了。
也難得裝腔作勢,直接一棍子捅到底,把蒙毅弄到地方去。
沒有基層經驗,沒有跟底層打過交道,蒙毅的一身才華,完全是無根之萍,根本發揮不出來,看似剛正不阿,實則在助人下石。
蒙毅臉色變了變。
最終。
他恭敬的朝嵇恆行了一禮,拱手道:“多謝鍾先生指點,蒙毅受教了,蒙毅這廷尉之職的確名不副實。”
“我願聽從鍾先生建議。”
嵇恆點點頭。
他收回目光,目光平靜的掃向四周,在掃向張蒼時,張蒼面色一喜,似乎很是雀躍,似乎很想聽聽嵇恆對自己的建議。
不過嵇恆直接掃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