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亥跟着走了進去。
他依舊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憤憤不平。
嵇恆微微蹙眉。
他回過頭,淡淡的掃了胡亥一眼,暗暗搖了搖頭,道:“你大可不必這樣,就算你在我面前不斷走來走去,也改變不了任何事,上次重走開國路時,我就已經說過了,大秦從來沒有嚴格推行過嫡長子繼承製。”
“你若是真對皇帝之位有想法,大可直接去爭取。”
“只是不敢罷了。”
嵇恆將酒壺放在案上,小口的品嚐起來。
味道微甜。
胡亥面色微沉。
他雙眼緊盯着看了嵇恆一會。
並沒有開口反駁。
嵇恆將酒壺放在案上,輕笑道:“伱跟其他公子並無區別,分明對皇位充滿着覬覦之心,但卻不敢去爭,也害怕去爭,你們非是害怕爭奪,而是害怕失敗。”
“你們的宗室籍來的並不穩固。”
“沒有法理。”
“就如公子高擔憂的一樣,一旦你們競爭失敗,面臨的結果將會無比悽慘。”
“所以你們弟兄都不敢爭。”
胡亥沉默。
嵇恆說的是對的。
他們並非是不敢爭,而是怕失敗。
他們輸不起。
但扶蘇本就比他們年長,過去又有着儒家、楚系一脈勢力支撐,一開始便領先他們,他們又怎麼敢去爭?就算真去爭,又能有多少勝算?
胡亥道:“並非不敢,而是爭不過。”
“大兄相對於我們其他兄弟,優勢盡顯,而且朝臣大多認可長子繼承,只要大兄還在,我們這些弟弟又有幾人會爲朝臣看重?”
胡亥面色清冷。
他此時也冷靜了下來,眼中帶着不甘跟憤怒。
他心有不平。
嵇恆微微搖頭,道:“既然明知爭不過,那爲何要有執念?”
“因爲陛下偏心。”胡亥倔強的擡起頭。
嵇恆輕笑一聲道:“扶蘇爲長子,畢竟癡長你們,相對是會受到更多重視,但你身爲幼子,難道受到的關注少了?相對於公子高、公子將閭,你的處境跟境遇,恐怕遠超他們。”
胡亥轉過身。
他眼中露出一抹遲疑,開口道:“這跟我沒有太多關係,只是趙高在替我出謀劃策,若無趙高謀劃,我跟其他兄長並無二樣。”
嵇恆將酒壺攬入懷,調整了一下姿勢,淡淡道:“這話對也不對。”
“你能如此討始皇歡心,趙高的確出了大力。”
“但跟你自身也有關係。”
“我若沒記錯,早年有人曾說過你類始皇。”
聞言。
胡亥驕傲的擡起頭。
身軀站的筆挺,眼中充滿了傲氣。
見狀,嵇恆不禁失笑,道:“你對法制的堅持上,的確跟始皇早年相似,但那當真是你的才能嗎?”
胡亥氣勢頓消。
嵇恆道:“你對律法真正的瞭解情況,你比誰人都清楚。”
“那些律法的理解,根本就不是你的理解,而是趙高的,你這次之所以前來,也是受了趙高的挑唆。”
“我若沒猜錯,這些年趙高沒少慫恿你去爭權。”
“但你可知趙高爲何這麼執着?”
“爲何?”胡亥下意識開口,眼中露出一抹疑惑,道:“趙高難道還有別的心思?”
“有,而且不小。”嵇恆點點頭,他目光緩緩移向門外,望着已冒出嫩綠枝條的桑樹,緩緩道:“趙高是一名宦官,宦官的一切榮華都來於上,而宦官想要守住自己的財富地位,就必須始終贏得皇帝信任。”
“一旦有一天,爲上面所厭惡。”
“他們的一生就結束了。”
“啊?”胡亥驚呼出聲,他有些沒理解,嵇恆這番話的意思。
爲什麼宦官不爲皇帝信任,一生就結束了?
有這麼誇張嗎?
“你認爲我說的危言聳聽?”嵇恆道。
胡亥點點頭。
他的確覺得嵇恆說的過重了。
嵇恆嗤笑一聲,冷聲道:“然則並沒有。”
“這就是現實。”
“無比冷酷無情的現實。”
“趙高服侍始皇三十幾年,他也一直爲始皇信任,但你真以爲趙高這三十幾年都和和氣氣,跟人都相安無事?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,就有利益瓜葛,趙高同樣如此。”
“在這三十幾年中,趙高暗中不知針對了多少人,得罪了多少人。”
“一旦徹底失勢。”
“對趙高而言,根本無法接受。”
“那種之前被人捧在天上,後面卻被人踩在地上,這種落差世人有幾人能承受的住?”
胡亥一愣。
他略作沉思,眼中若有所思。
嵇恆繼續道:“我雖並不怎麼關注外面的情況,但也聽聞了一些消息,趙高的符璽令的職位被免去了,過去趙高可謂顯赫一時,身兼數職,而今卻剩下一個中車府令。”
“說的好聽點叫中車府令。”
“說的難聽點就是個馬伕。”
“以前趙高雖是中車府令,但掌管着玉璽,始終跟能始皇見面,替始皇傳令,那時何人敢不正眼看他?”
“但現在呢?”
“現在又有幾人正眼看他?”
胡亥眉頭一皺,不滿道:“他還擔任着我的外師。”
嵇恆哈哈一笑,道:“趙高還擔任着你的外師,正因爲有着這層關係,趙高在宮中還勉強能維持顏面,但他現在維持顏面,已不是靠着始皇的信任,而是你。”
“我?”胡亥心頭微動。
“你應該也想到了。”嵇恆道:“趙高現在已不爲始皇親近,雖還擔任着中車府令,但已不如當初,宮中比趙高身份地位高的宦官數量不少,一個失寵的宦官,在宮中還能有多少話語權?”
“若非爲你外師。”
“趙高悄無聲息消失都無人會理會。”
“而正因爲是你外師,且爲始皇喜愛,所以宮中其他人會忌憚趙高几分。”
“但這種忌憚並不會長久。”
“隨着扶蘇在朝中威望越來越高,其他公子的地位會逐漸降低,因爲儲君只有一位,一旦儲君定下,其他公子就註定沒落,連公子的地位都會逐漸下降,那服侍這些公子的宦官呢?”
胡亥已全明白了。
趙高眼下是在借自己勢。
正因爲此。
趙高才這麼急切的想要自己去爭。
胡亥眼中露出一抹不滿。
嵇恆道:“你現在明白了?”
“你爲天生貴胄,體會不到下面人的艱難,趙高這些宦官,他們一生都在極盡討好自己的‘上’,因爲對他們而言,這是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的事,宮中從來就不太平,宦官之間、侍女之間、甚至宗室子弟之間都有明爭暗鬥,只不過很多事並不會放在臺面上,但沒有表現在外,並不意味着沒有。”
“趙高跟其他宦官不一樣。”
“他曾顯赫一時。”
“也曾讓朝臣爲其折過腰。”
“正是因爲擁有過,所以更加害怕失去。”
“另外。”
“扶蘇跟蒙氏兄弟走的很近。”
“而大半年前,趙高又因爲賣官鬻爵被下獄,更是被蒙毅判處了死刑,只是因始皇網開一面,放了其一條生路,但這股死亡的不安,是始終縈繞在趙高心頭的。”
“他又豈能沒有懼意?”
“所以趙高唯一能做的,便是挑唆你去爭權。”
“你若上位。”
“他便能扶搖直上。”
“原因你基本也能猜到。”
“因爲你在朝中並沒有多少擁躉,少數能信任的就是趙高几人,而他身爲宦官,又爲你外師,很容易就左右你的判斷,真到那時,他將直接實現權勢滔天。”
“而這一切其實是值得的。”
“因爲趙高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綁在了你身上。”
“你若是輸了,尚有活命的機會。”
“而他必死無疑。”
“但他一定會慫恿你去爭權的。”
“這是爲何?”胡亥心跳的厲害,已是脣乾舌燥。
嵇恆輕嘆道:“理由我已經說了,趙高曾經顯赫過,讓他接受現狀,是很難做到的,他一定會奮力一搏的,因爲權勢太過於誘人了,也太過於讓人流連忘返,甚至是瘋狂。”
“趙高已深陷權勢的慾望了。”
胡亥聽罷久久不語。
權勢?
他對權勢其實並無多少慾望。
但這些年在趙高不斷的薰陶下,對權勢也生出了幾分渴望,現在細細想來,也不禁生出了幾分感慨。
趙高的確爲權勢薰心了。
嵇恆沒有再開口。
胡亥並不傻,甚至很聰明。
只是不願去想。
他現在恐已明白,趙高的真實意圖,只是這對很相信趙高的胡亥而言,有些過於冷酷了。
胡亥輕嘆道:“先生說的是對的。”
“大秦立國時,父皇曾問過趙高,可有意願入朝爲官,但趙高當時拒絕了。”
“現在細細想來,只怕是早就有了取捨。”
“但無論如何,趙高畢竟爲我外師,過去也曾盡心輔導我,我又豈能置之不理?而且我的確不認爲自己不如兄長,因而還請先生教我。”
胡亥面色一正,朝嵇恆行了一禮。
嵇恆皺眉思索了一陣,說道:“我不參與這些。”
“也不想見到。”
“不過你若真有心相爭,我不會攔你,日後若有什麼事,可跟扶蘇一同前來。”
“我一切照舊。”
胡亥皺眉,猶豫了一下,也是點了點頭。
他就是想爭一口氣。
他想告訴父皇,他並不比扶蘇差。
甚至比扶蘇要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