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陽。
太陽堪堪爬上東方遠山,清冷的春風蕩起了輕塵。
渭水兩岸橘紅的土霧彌天而起,蒼蒼茫茫的籠罩着附近的山水城池、田疇林木。
咸陽的四門箭樓巍巍拔起,拱衛着中央皇城的殿宇樓閣,在紅光紫霧中直是天上街市,然則,無論上天如何作色,曙光一顯,隨着一陣雞鳴聲的消散,城內大道早已是車馬轔轔市人匆匆。
在城門口。
一輛馬車緩緩駛入。
穿過了日出而作的農夫百工,也穿過了城中作坊,更穿過了繁華市中,最終落在了一偏僻小店。
這間邸店,早已打開了大門,迎接着各色人等,清晨之時,殿內幾名隸臣正在灑掃庭除奔走鋪排,操持着種種活計。
咸陽的一天就此拉開。
日中。
城中依舊人聲鼎沸。
然這間邸店內卻顯得很是靜謐。
一間客舍更是無比安靜,室內只坐着一名中年人,其身穿着長袍,膚色早已褪去白淨,多了幾分棕黃,眼中卻充滿着睿智光芒。
他端坐席上,手不釋卷。
不多時。
門外響起一陣急促腳步聲,他循聲望去,只聽得‘嘩啦’一聲,屋門被徑直推開,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快步進入室內。
他並未急着吭聲。
而是急忙的關上門窗,這才激動道:“子房兄,我們在關東聽到的消息爲真,關中真的釀成了大禍,現在咸陽城中沸反盈天,已隱隱有壓制不住的跡象,真是天助我們也!”
席上男子將手中竹簡微微下垂,面上並未露出多少喜色,沉聲道:“何兄,可否將你打探到的消息詳盡說明。”
“自當如此。”何瑊連連點頭。
他看了看屋內,將案上的一碗湯水痛快的飲盡,坐到張良大案的對面,兩人相對而坐,何瑊興奮道:“子房兄,關中這次真的出大問題了。”
“上萬鈞的鹽鐵沉水。”
“這可是關係着數百人的生計生活。”
“現在這事已發生了十天了,暴秦卻始終沒有給任何迴應,現在城中市民無比恐慌,馬上就到春耕了,沒有鹽則耕種無力,沒有農具,那數十上百畝田地靠過往的骨耒、石耒,根本就耕種不完,產量也會大幅降低。”
“關中就要亂了!”
何瑊很是激動,說話時手都在顫。
但即便如此,難掩興奮。
張良眉頭一皺,凝聲道:“秦廷無舉措,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?”
何瑊大笑一聲,不在意道:“這還需打聽?城中市人人人都這麼說,若是官府真有舉動,他們還會這麼義憤填膺?還會這麼驚慌失措?”
“現在城中的恐慌情緒已經形成,短時根本就消減不下。”
“我前面打探消息時,便暗中挑唆了幾人,讓他們去衝擊暴秦的官署,還有就是打砸各地的鹽鋪鐵鋪,關中有鹽鐵與否,暴秦跟這些商賈是最清楚的,若是一番舉措後,卻不見反響,那便足以證明此事爲真。”
“甚至.”
“這本就是真的!”
何瑊冷哼一聲,眼中帶着濃濃的譏諷,輕蔑道:“暴秦這些年太過霸道了,真把自己當天下之主了,還妄圖隨意的魚肉天下,他們前段時間弄的什麼‘官山海’,將鹽商鐵商可是折騰的夠嗆。”
“結果商賈又豈是吃素的?”
“直接給暴秦來了個沉船,現在暴秦正派人去查證呢,但這又有什麼用?就算查到了,能解決鹽鐵之事嗎?”
“若暴秦不搞這套‘官山海’,各鹽商鐵商都各自經營,豈會出現數月積存的鹽鐵竟皆落水的鬧劇?”
“這一切都是暴秦咎由自取!”
“自取滅亡!”
張良面色沉默,他叮囑道:“你做事時刻千萬小心,勿要將自己暴露出去。”
何瑊笑容一收,連忙點頭道:“這你放心,我知道自己現在爲暴秦通緝,又身處咸陽,豈會將身份隱藏的嚴實,暴秦不知道我們來咸陽的事的。”
說着。
何瑊忍不住譏諷道:“暴秦的官員還真是墮落的厲害,想當初掃滅我等時,可謂是犀利至極,各種陰招損招盡出,這下關中出了事,卻一個個裝聾作啞,真是讓人不恥。”
“不過這倒成全了我們。”
“我們過去一直致力於亂秦,始終沒有找到方法。”
“現在好了。”
“秦人主動送上了門。”
“我們若是不取,豈不讓天下人笑話?”
“現在城中已是亂象橫生,也隱隱有控制不住的跡象,等到城中再亂一些,到時就算暴秦出手,恐也無濟於事,而且暴秦再怎麼出手,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,鹽鐵缺失是實打實的。”
“除非暴秦能變出鹽鐵來,不然關中註定要亂。”
“亂了好,亂了好啊!”
何瑊忍不住興奮的長嘯了一聲。
見何瑊這麼興奮,張良眉頭皺的更緊了,他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,秦廷的無動於衷似過於離譜了,完全不像秦廷過去的作風。
就算秦廷草芥人命,也不至於這麼無視。
當年關中大旱,嬴政可都沒有這麼無情,這一切都透着不尋常。
如是一個官署如此,尚且可以理解。
但整個咸陽官署都這樣。
就很不對勁了。
何瑊沒有想這麼多。
他只知道屬於他們的機會來了,這次關中自亂的情況,他們一定要抓住,只要關中亂起來,他們六國復辟的機會無疑會大增。
他看向張良,問道:“子房兄,現在關中情況喜人,不知伱有何高見,能助我們六國更進一步?”
張良想了想,也點了點頭。
他沉思了一下,將手中竹簡放下,沉聲道:“秦國強於軍,只要軍隊在,我等想撼動秦國就很難,而眼下北原跟南海的秦軍,大多來自關中,關中又出了這麼棘手之事,一旦此事爲軍中知曉,定會引得軍心動搖。”
“到時人心不寧,戰力定會大打折扣。”
何瑊頷首道:“善。”
張良站起身,在室內踱步,繼續道:“可在城中放出一些風聲,比如官府私藏不少鹽鐵,尤其是相關官吏,暗中貪污,官商勾結,最終才導致了這次禍事,將秦人的憤怒轉移到官府身上。”
“加深彼此之間的猜忌不信任。”
“官民互相敵視,視爲仇讎,這樣的國家安能長久?”
“彩!”何瑊眼睛一亮。
張良遲疑了一下,凝聲道:“眼下不知商賈的情況,但從這段時間商賈的謹小慎微來看,只怕商賈這段時間面臨秦廷的施壓很重,未必樂於跟秦廷合作,因而鹽鐵商賈手中的鹽鐵,並不一定會推向市面。”
“商賈奸猾,應當不會出手。”
“只是不知懷縣那起沉船事件,鹽鐵究竟有沒有沉水,若是沒有,恐還會生出不少變數,但無論哪一種,商賈應當不會將其這麼早暴露出來,以秦廷的殘暴冷酷,若是知曉這是起人爲之事,商賈無一家能逃脫。”
何瑊點點頭道:“商賈不會助秦的。”
“齊地的商賈前段時間,就因官山海發生了暴動,雖已爲秦廷鎮壓,但商賈的態度已盡顯無疑,秦商只怕對此也心有怨恨,不然不會有這次的事,只是身處關中,沒法像齊地一樣。”
“但對暴秦的憎惡是相同的。”
張良低眉沉思了一下,又想到了一策,擡頭道:“除了這些,還當將此事傳至關東各郡縣,尤其是毗鄰關中的郡縣。”
“傳出關中鹽鐵緊缺,恐要索取四周鹽鐵,到時關中附近的郡縣都會因此遭難,爲避免到時自身出事,關東附近郡縣定會跟着恐慌,人人自危之下,鹽鐵爭搶也會加劇,對秦廷也會更加疏遠。”
“各方皆有動亂之象,秦廷豈能顧得過來?”
“只要有一處處理不當,便會落下口舌,日拱一卒,秦廷就算軍心穩固,又如何擋得住洶洶萬民?”
“天下到時又豈能不亂?”
“大善!”何瑊忍不住振臂一擺。
他卻是不願多耽擱時間,連忙道:“我這就去安排,現在暴秦反應不及,我等可不能像暴秦。”
“哈哈。”
隨着一道痛快笑聲,何瑊離開了屋內。
張良長身而立,聽着屋外傳來的零碎片語,眉宇間的愁思,卻一直揮散不去。
他總感覺秦廷的行事有古怪。
但具體是什麼古怪。
他一時想不到。
他將屋門閉合,重新坐到席上,蹙眉道:“官府究竟意欲何爲?難道當真是橫行到目空一切?但這才短短几年,秦廷會墮落的如此迅速?”
“還有扶蘇不是傳聞去處理此事嗎?”
“他難道對此也不上心?”
“這一切究竟是哪裡出的問題?”
“事有蹊蹺!”
張良眉頭緊鎖。
他在腦海仔細回想了一番,依舊沒什麼頭緒,眼下的一切都朝着動盪走去,完全看不到秦廷的任何身影。
這一切本身就不正常。
枯坐良久。
一道靈光閃現腦海,張良豁然起身,道:“若這一切都是官府有意爲之,甚至就是故意坐視不管,但爲的是什麼呢?”
“秦廷當真不怕適得其反,還是早已想好解決之策?”
“奇哉怪哉。”
“官府.官府”
低語幾聲。
張良的眉宇越發緊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