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來接連數日,都沒有舉行朝會。
這對早就習慣始皇勤勉的朝臣,完全是難以理解的。
就在朝臣暗生想法時,停隔了數日的朝會,再次準時開啓,只是不知爲何,所有與會的朝臣,都感覺到了一絲異樣,彷彿這次的朝會跟過去的朝會有極大不同。
百官肅然正立,竟皆不苟言笑。
更無人吭聲。
李斯等人更是閉合着雙眼,彷彿對四周的情況一無所知,只是不時挑動的眼皮,也顯露出他們內心的疑惑。
這段時間朝廷其實並無大事發生。
天下也很是咸寧。
除了不知始皇是遭遇了什麼,他們眼下唯一能想到的,便是胡亥在南海遇到的事,但胡亥已回到咸陽有段時日,趙佗更是在這一段時間內,呈上了兩份奏疏,始皇若真要問罪,又豈會等這麼久?
莫非是始皇身體出了問題?
百官心中暗暗推測着,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
只聽到大殿內傳來謁者的喊聲。
“趨——”
一隊隊郎中、陛楯郎組成的衛隊隨之開出,守在殿下。
見狀。
李斯爲首的朝臣連忙收回心神,面色肅然,邁步穿過衛隊組成的夾道,來到陛下,也就是王座之下,武將們按爵位官職的高低依次列於西面,面向東,文官以丞相爲首,同樣依次列於東面面向西。
這時典客安排的九名禮賓官,以‘臚傳’的方式接力傳喚,宣告着始皇帝的駕臨。
百官竟皆垂首,不敢擡頭矚望。
整個過程從‘警’開始,到‘罷’結束,等百官擡起頭時,始皇早已坐在了王座上,這時殿內的氣氛相對緩和不少,百官也纔敢大着膽子看了看始皇,只是最近都隔了五十步,實在難以看清始皇的近況。
素常寬闊敞亮的正殿,黑沉沉一片數百餘人。
卯時的鐘鼓大起。
這次的朝會正式宣告開始。
百官入座。
“諸位,朕即皇帝位已有九年。”
咸陽宮所有的殿門與所有的窗戶全部大開,沉沉大殿在初夏的清晨頗爲涼爽,嬴政一身冠帶,平靜威嚴的繼續高聲道:“這九年裡,天下太平,四海咸寧,朕過去忙於政事,謀於千秋大計,疏忽了不少事。”
“今日朝會便重提舊事。”
“朕這些年,所做之事不多,武殄暴逆,文復無罪,庶心鹹服,惠論功勞,賞及牛馬,恩施土域,男樂其疇,女修其業,事各有序,惠被諸產,日月所照,舟輿所載,皆終其命,莫不得意.”
百官恭敬的聽着。
這是始皇在宣揚自己的功業。
隨着一句‘莫不受德,各安其宇’後,始皇話鋒一轉,肅然道:“然這幾日朕身體突感欠乏,卻不敢有絲毫大意,帝國大事皆朕一手操之,各署公議也由朕裁定,朕雖有心以白首之身,將該做的大事儘速做完,以功業之壽,垂於萬世千秋。”
“但壽過南山,朕倒是真想。”
“然則,能嗎?”
“江河不捨晝夜,歲月不留白頭。”
“逝者如斯也!”
“朕克定六國,一統天下,這在朕看來,遠非什麼至大功業,天下真正的至大功業,當在文明立治,當在盤整天下,朕今夕老邁,卻是要爲帝國日後考慮了。”
“今日大朝,所議只一事。”
“立儲!!!”
“朝會議論,不避歧見,諸卿但言無妨。”
一語落下。
殿內百官臉色微變。
大秦立國之初,朝臣便提議確立儲君,只是並不爲始皇所喜,在王綰、茅焦等大臣提議相繼被擱置後,百官漸漸也不敢再言。
而這次始皇一反常態,主動提到了立儲之事,這讓衆朝臣心中一驚。
尤其是想到前幾日朝會未開,更是讓他們生出了一些猜測跟想法,不過他們也不敢當衆表露出來,只是低垂着頭,做出低眉深思模樣。
而且立儲之事事關大秦未來,容不得他們不謹慎小心。
這時。
現任宗正嬴賁開口道:“臣,嬴賁敢問,陛下立儲之事當爲皇家內事,何以詢問百官建議?臣認爲陛下之議不妥。”
嬴政笑了笑,不在意道:“儲君設立,的確爲朕之家事,但未嘗也不是天下事,讓百官商議又有何不可?”
“朕同樣想聽聽百官的建議。”
嬴賁眉頭一皺。
他還想開口勸諫,只是被嬴政擡手製止了。
嬴政平靜道:“諸卿可暢所欲言。”
嬴政的話語迴盪耳畔,舉殿卻靜如幽谷。
羣臣都無人說話。
一些視力好的朝臣,看到了始皇的儀態。
四十多歲皇帝兩鬢已有了斑斑白髮,也看見了素來偉岸的皇帝身軀,相較過去也變得肩背佝僂了。
始皇帝真的老了。
但就算如此。
也無一人敢小覷他們的皇帝。
虎狼就算老邁,但終究還是虎狼,遠不是他們能輕視的。
而且
始皇當真有立儲之心?
百官心中都生出了這個疑惑,過去始皇對立儲之事,態度十分的堅決,根本不予談及,眼下真的是想立儲嗎?
若他們開口同意立儲,但始皇只是作爲試探,他們的貿然開口,會不會爲始皇所憎惡?
舉殿數百名官員,無一人敢在此時吭聲。
就連李斯,此刻也面露嚴肅,有些猜不透始皇的心思。
殿內。
胡亥神色慨然,心中感慨萬千。
嵇恆這一次依舊對了。
父皇的確生出了立儲之心,而且的確是想確立儲君。
不過他也不知始皇爲何會把此事大張旗鼓的說出來,但父皇既然這麼做,自然是有父皇的道理。
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失落。
他知道。
父皇心中早就定好了人選,眼下所謂的問詢,不過是走一個過場,想到這,胡亥一下也反應了過來。
父皇或是在藉此試探朝臣。
一方面試探朝中那些大臣跟扶蘇親近,另一方面試探朝臣對立儲的態度,而且此事是當衆決議的,也即是說,只要最終定下儲君爲扶蘇,那麼這些朝臣在散會前,至少都會在口頭上支持扶蘇。
那之後再從中作梗,便留下了一番口舌。
一念間。
胡亥神色更顯低沉。
他感覺自己這墊腳石當的似乎太成功了。
沉默良久。
博士僕射周青臣率先開口道:“臣,博士僕射周青臣敢問,陛下對儲君人選定見如何?”
聽到周青臣發問,百官眼睛一亮。
“大朝議事,不當揣摩上意。”嬴政冷冰冰的一句回絕了試探。
周青臣一臉訕訕的坐了回去。
大秦博士學宮眼下雖已名存實亡,但這個官署並沒有真被拿掉,只是相較過去更沒有存在感了。
“臣,胡毋敬有奏。”西邊文職大臣區的胡毋敬昂然站起,慷慨激昂道:“皇帝陛下掃滅六國,威加海內,德兼三皇,功過五帝,器械一量,同書文字,貴賤分明,男女禮順,慎遵職事,澤及牛馬,爲千古第一大皇帝也。”
“然則,平海內易,安海內難。”
“天下九州,情勢風習各異,難爲一統之治。”
“大秦欲安,必定大政堅守,不可朝令夕改,更不可人變政變。”
“陛下諸皇子中,臣認爲長公子爲善。”
“長公子孝順,定能堅持陛下之大政,而且長公子寬仁厚道,在天下九州素有仁名,也能安撫天下民心,推行天下一統之治時,更爲爲萬民所接受,也能更顯溫和。”
“長公子爲儲,於國於民皆利。”
“臣建議立長公子爲儲。”
“請陛下明鑑。”
胡毋敬施施然的說出了自己看法。
他爲奉常。
雖位列九卿,實際權柄並不重,但奉常之所以能位列九卿,實則是還身兼一個太子傅,只不過過去大秦並未設立儲君,他這個太子傅,也是有名無實,若是大秦確立了儲君,他這太子傅可就不一樣了。
雖然太子府的官署等級並不算高。
但卻跟日後的儲君親近。
重要性不言而喻。
因而相較於百官的猶猶豫豫,他反倒對此很是開心,因而在遲疑了一陣後,也是很果斷的開口了。
胡毋敬的人選道出後,大殿依舊很是安靜。
衆臣心思不一。
這一年來,扶蘇的變化很大。
若是過去,他們很樂意支持扶蘇爲儲君,但現在的扶蘇已讓他們有些看不清、看不透了,這讓他們生出了一些不安全感,加之上次對廷尉府的嚴苛,更是讓人心生忌憚跟恐慌。
更令他們不安的是,扶蘇做事漸顯偏激。
這無疑會多出很多不確定性。
這時。
史祿開口道:“臣,史祿附議。”
“長公子剛毅勇武,信人而奮士,爲人仁,有政治遠見,性格剛正,而今天下局勢波譎雲詭,大秦儲君當有一定的決斷力,臣認爲長公子於國太平,於朝堂安穩,於天下長治而言,都是最佳人選。”
“臣同樣請立長公子爲儲。”
聽到兩位‘九卿’開口,文臣坐席諸多朝臣頓時矚目。
他們是不敢率先開口的,但只要有人開了口,而陛下並沒有責怪,那這場大議的情況就明晰了。
陛下是真有立儲之心。
一時間。
百官的心思當即活絡起來。
畢竟立儲茲事重大,對他們同樣影響深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