賜氏?
扶蘇的話一出,舉殿滿是驚疑。
他們一時甚至沒有往這方面想,杜赫凝聲道:“敢問殿下,你所說的賜氏是何等賞賜?”
“臣有些不明。”
扶蘇笑了笑,平靜道:“自古以來,勝利者當有勝利者的姿態,但大秦的將士又是如何?大秦一統天下後,他們跟隨詔令遠去北疆,南至嶺南,還有的被遷移到了關東等等,幾乎沒有感受到作爲勝利者的好處。”
“但又豈能如此?”
“商君很早就定下了一件事。”
“有功者顯榮!”
“大秦將士立下了赫赫功業,卻有幾人獲得了顯榮?僅僅少數人的顯榮,難道就能算作大秦將士的顯榮?”
“我扶蘇認爲是不夠的。”
“一統河山,這是一場天下的戰爭,甚至是自古以來最爲重要的一場戰爭,他們作爲戰爭的勝利者,難道就要這麼長久沉寂?不能得到半點勝利者的榮光?”
“但真如少府之前所言,朝廷的財政終究有限。”
“就算想賞賜也實在無能爲力。”
“田宅賞賜不了,錢糧同樣無可奈何,但既然實際的賞賜給不了,何以不賞賜一些更厚重的?”
“賞賜士卒們氏!”
“以此來彰顯自身榮光。”
“何況他們立的本就是千秋萬代之功業。”
“賜氏最爲合適。”
在扶蘇的解釋下,衆朝臣已反應過來,但全都臉色齊齊一變。
就連李斯也不由色變。
扶蘇的步子邁的太大,也太野了。
姓者,統其祖考之所自出;
氏者,別其子孫之所自分。
自古以來,華夏子孫都以姓氏爲家族延續的標誌,
標示一個人的家族血緣關係的標誌和符號。
姓氏最早起源於部落的名稱或部落首領的名字。
姓氏分別是指姓和氏,
兩者本有分別。
姓爲大宗,氏爲小宗。
只是大秦一統天下之後,始皇便下令姓、氏合一。
通稱姓,或兼稱姓氏。
但這道政令並沒有真的落實下去,貴族豪強依舊自行其是,也沒有真的按秦律去做,朝廷也沒有真去進行約束,而且這道政令本就是旨在打壓貴族,也只能打壓到貴族。
畢竟底層的民衆根本無姓無氏。
又談何姓氏合一?
秦之前甚至包括秦,姓與氏的作用都是不同的,人人都可有名,但只有貴族纔有氏。
因爲氏是用來分別貴賤的,即所謂‘氏所以別貴賤,貴者有氏,賤者有名無氏’。
而在貴族中,‘男子稱氏,女子稱姓’,因爲姓是用來分別婚姻關係的,即‘姓所以別婚姻’。
若是真按扶蘇所說執行下去,那關中豈非今後人人都能獲得氏?那日後又如何區分貴賤?那豈不意味着天下原有的貴賤體系將崩解?
那何爲貴,何又爲賤?
姚賈直接反對道:“臣不敢苟同。”
“殿下之意或許是好的,但殿下也應當知曉,商君的有功者顯榮,也明確說了,明尊卑、爵秩、等級,而過往姓氏便是最好的明尊卑之法。”
“賤者無氏。”
“就算是當年陛下下令姓氏合一。”
“也並未大肆封賞氏,只是在原有基礎上,做了一定的合併。”
“而且殿下也當知曉,氏是部落、宗族的分支,是小宗(支系)的族號,子孫分支,後續都以氏來區別。他們的姓是不變的,而以分支的國、邑、地、官、諡、字、業等各自爲氏以示區別。”
“在小宗(分支)的劃分,有其基本原則,就是‘別子爲祖,繼別爲宗’,‘子孫分出,以其祖爲祖,自爲小宗’。
“分支後繁衍後代,他就成了本支的祖,他的子孫分別爲更小的宗,並且各自爲氏以示區別。”
“所以姓氏是同一血緣下的宗族。”
“而今殿下意欲在天下廣賜氏,豈不是讓他們亂認祖宗?”
“這豈不致使天下大亂?”
“臣對殿下的建議實在不敢認同。”
“請殿下三思。”
他作爲典客。
本就對這些的有些敏感。
因而也是直接出聲反對。
此時,同樣有其他大臣出列反對道:“殿下,自古以來,氏都是有實際意義的,基本都是立下了功業封賞到了一地,或者是當了什麼官員,如此才能得到一個氏稱,大秦將士的確戰功赫赫,但這些戰功是上百萬秦軍斬獲的,非是一人。”
“就算榮顯,也當以秦軍之名,何以廣賜黔首氏稱?”
“氏乃身份象徵,豈能這般草率?”
“臣實不敢贊成。”
“望殿下收回成命。”
“.”
殿內反對聲如潮。
甚至就無一人贊成。
殿內朝臣都是有氏之人,過往雖對氏稱並不在意,但那僅是因爲其他人都有氏稱,然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對氏稱不在意。
這是貴賤之分。
豈能任其氾濫成災?
對於朝臣的反應,扶蘇自是想到了。
甚至當初嵇恆提到時,他同樣面露駭然之色。
但俱往矣.
扶蘇面色如常,飲了一口茶水,淡淡道:“我知道諸位大臣在擔憂什麼?但諸位大臣可還記得立國之初時,帝國君臣是如何說的?”
“華夏之積弊,非深徹盤整無以重生。”
“如何深徹盤整?”
“文明再造也,河山重整也。”
“今我大秦,受命於天,一統華夏,便要效法孝公商君,改制華夏文明,盤整華夏河山,如昔日再造大秦一般,再造華夏也。”
“姓氏重要。”
“但天下變化更迭久矣。”
“夏商周三代沿襲的舊制,難道大秦依舊要效法?”
“大秦因何而強?”
“便在於軍功爵制,軍功爵何以利害?”
“在於給了底層奮發向上的機會,讓他們能通過斬獲軍功,獲得田宅、爵位富貴,而且大秦自來都重視人才,如果大秦也像六國一般,看重門第,看重出身,諸位大臣可捫心自問,爾等又豈能躋身於廟堂之上?”
“大秦之天下就在於敢破舊立新。”
“敢做常人不敢爲之事。”
“姓氏制度自古流傳,來源悠久,但那終究是舊有的秩序,非是大秦的秩序,大秦的根本從來都是軍功爵制,是法制,而真正對姓氏關心的,也從來不是諸位,甚至也不是秦人,而是被滅了國,正四處逃難,猶如喪家之犬的貴族。”
“姓氏制度的存在,便是對貴族的縱容。”
“過去大秦對六國貴族太過寬容,但換來的非是六國貴族的好感,反而是變本加厲的怨恨,如此,大秦何以要繼續顧及六國貴族的顏面?”
“而且大秦本就容不下這些所謂的貴族跟豪強。”
“天下時勢變了。”
“從今以後,順秦者昌,逆秦者亡!”
“若是六國貴族還試圖負隅頑抗,還堅持復辟,那就不要怪大秦心狠手辣,大秦定會徹底摧毀他們過去自以爲傲的榮光,徹底摧毀其根基,讓貴族成爲歷史煙雲。”
“不過諸位大可放心。”
“大秦就算是賜氏,也多是賜六國貴族之氏,秦地及諸位大臣的氏,並不會輕易賜下。”
“大秦銳士當享受這份恩威!”
扶蘇的聲音在大殿內迴盪,舉殿卻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靜。
扶蘇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。
但賜氏最終賜的是老秦人,也即是關中民衆。
如此秦地豈非是人人有氏?
那他們的身份地位豈不暗暗降了一些?
這讓他們心中豈能甘心?
“殿下。”有人再度出列,想要繼續勸說。
只是扶蘇直接揮袖打斷了,扶蘇沉聲道:“諸位不必多言了,這是恩賞,是大秦銳士應得的,而且諸位難道不覺得前面的兩個辦法,實則對這些將士有些虧欠嗎?”
“勝利者就當有勝利者的樣子。”
“過去大秦是沒有餘力去處理,但現在既然有了辦法,自當傾力落實,讓大秦將士感受到作爲勝利者的自豪跟榮耀。”
“或許你們認爲我扶蘇這些話有些離經叛道。”
“但在我扶蘇看來。”
“大秦走的道理本就跟夏商周三代不同,自不用受束其中,正所謂大破大立,不破不立,有些東西既已經成爲了阻礙天下太平的障礙,就理應去搬除掉。”
“這纔是帝國君臣該做的。”
見狀。
衆人慾言又止。
已沒有開口再去勸阻。
他們看的出來,扶蘇早就下定了決心,根本不容置更。
但他們卻很清楚,一旦這道政令下發,對天下的衝擊會多大,然想到前面的兩條政令,他們又全都沉默了,因爲另外兩條又何嘗不是?
扶蘇這入學、爲吏、賜氏,句句沒提貴族士人,但條條都在針對貴族士人。
幾乎是從各個方面對六國貴族進行傾軋,只是對秦地的地方官吏及地方貴族豪強也同時衝擊到了,他們已有些不敢想象,等這三道政令真的頒發下去時,對天下的轟動情況。
恐怕是盛況空前。
六國貴族的恐慌也會達到極致。
朝廷跟六國貴族的矛盾衝突也會達到極致。
甚至是不可調和。
他們此刻已開始擔憂起來了。
他們隱隱感覺天下風雨涌動、暗潮洶涌。
天下的時局或許真要變了。
只是最終會走向何方,他們誰都不敢言喻。
也實在拿捏不定。
李斯此刻也沒有發表看法。
他只是看着扶蘇,心中喟然一嘆。
文明再造,河山重整,天下太平,此等超邁古今的目光,此等博弈歷史的襟懷,他過往只在始皇身上看到,而今卻是被扶蘇說了出來,只是想真的做到談何容易?
而且扶蘇恐根本就沒有意識到。
這三條政令下去對天下方方面面的震撼會有多大。
對士人、貴族、豪強的衝擊會有多大,但凡底層出現一點問題,對大秦都將是致命的災難,只是扶蘇的建議出發點落得很準,準確無誤的落到了軍隊身上。
軍心穩,天下安。
這便是大秦帝國目下的現狀。
扶蘇敏銳的抓住了這點,而且藉助這一點,對天下進行了一次猛烈的試探,不僅在試探關中,還在試探關東,對底層對貴族對士人對豪強都在進行試探,他已有些不敢往後深想,扶蘇背後之人,究竟想做些什麼?究竟又想達成什麼?
甚至於.
這三條政令頒發後,會導致什麼情況,他已預見不到了。
涉事太多太雜。
但此事又容不得犯太多錯。
見殿內齊齊沉默,扶蘇深吸口氣,繼續道:“此事既然是我扶蘇提起,自會由扶蘇去解決,我已向陛下申請開府,不過是開一個相應的事務府,用以處理這事落實。”
“只是這次的政令想執行相較困難很多。”
“因而恐還需丞相府相助。”
說着。
扶蘇朝李斯馮去疾微微躬身。
李斯跟馮去疾不敢怠慢,連忙拱手迴應道:“殿下但有需求,可儘管吩咐,我等定竭力而爲。”
扶蘇點點頭。
他這次想說的該說的都說完了。
也沒有再逗留。
只是對衆大臣拱了拱手,便徑直走出了大殿。
留下一羣心神未定的朝臣。
良久。
杜赫走向李斯,凝聲道:“李丞相,你前面爲何不勸一勸?”
“殿下說的這三個辦法,伱難道不覺得有些太過語出驚人了嗎?這三道政令一旦頒發,對天下引起的動盪根本就不是我等能預料的,甚至都不是我等能解決的。”
“事關大秦安穩,丞相何以閉口?”
李斯目光深邃的看了杜赫一眼,搖頭道:“殿下心意一定,豈是我等能改變的?”
“殿下是何等性格,你難道當真不知?”
“而且殿下說的也沒錯,大秦一些事情的確該到了解決之時,只是殿下步子邁的如此之大,確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,但正如殿下說的,只要軍隊不出問題,大秦就亂不了。”
“再則。”
“此事由殿下親力親爲。”
“殿下既敢誇這個海口,想必心中是有一定想法的,我等姑且可以先相信。”
杜赫目光一凝,擔憂道:“但這事牽扯的人事之多之雜,僅僅想想,我都不禁感覺頭皮發麻,殿下過去沒有太多處理政事的經驗,若是一旦沒處理好,對大秦造成的負面影響也將無比恐怖。”
“我實在有些擔心。”
李斯沉吟片刻,再度搖頭道:“杜少府,你仕秦已有不少年限,但你似有些淡忘了,秦相較六國之特異也。”
“難?”
“秦何時怕過難?”
“秦國的歷史從來都是窮則思變。”
“而且追求的是大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