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。
蕭何主動去求見了扶蘇。
劉季跟隨前來,畢竟是他們的自作主張,因而還需尊求扶蘇的同意。
縣衙。
此刻的縣衙大堂已成爲扶蘇的辦公場所,零陵的縣長、縣丞則去到了隔壁的偏室。
大堂內。
扶蘇聽到蕭何求見,也是露出了一抹異色。
正常來講,他吩咐的事剛下發下去,就算出現了問題,也不會這麼快。
雖然心中很是疑惑,但扶蘇還是接見了蕭何。
入室。
蕭何面色肅然,拱手道:“臣蕭何參見殿下。”
扶蘇笑着道:“蕭何,你今日這麼突然的來找我,是有什麼事嗎?”
蕭何微微頷首,面色帶着幾分沉重,作揖道:“回殿下,臣這次之所以突然求見,實是有一事想告,臣也實在不敢隱瞞殿下,而這其實也完全是臣的私心之爲,還請殿下容臣開口。”
扶蘇詫異的看了蕭何幾眼,眼中露出了一抹疑惑之色。
從他看到的信息來說,蕭何一向是很嚴謹端正的,幾乎不會去做不端或是不正之事,正因爲此,蕭何才能在每年的上計考覈中脫穎而出,拔得頭籌,眼下蕭何竟說自己私下做了一些不體面的事,這讓扶蘇一時來了興趣。
扶蘇笑着道:“蕭何,但說無妨。”
蕭何緩緩道:“回殿下,臣得殿下信任,得以進入事務府,然殿下當時的令書上,其實只有臣一人,然臣在沛縣有一好友,當時正遇到了麻煩,臣當時情急之下,卻是謊報了令書,稱殿下准許臣帶一兩名隨從,從而讓劉季得以憑藉隨從身份,從沛縣的事端中脫身。”
“然這終究是臣的自作主張。”
“臣心中惶恐。”
“殿下未至零陵的時候,臣更是徹夜難眠,輾轉反側,唯恐因此事爲殿下所惡,更擔心因此辜負了殿下的信任,而在殿下來到零陵縣後,臣不敢再有任何拖延跟猶豫,只想儘快將此事告訴殿下。”
“請殿下發落。”
蕭何低垂着頭,大氣不敢多喘。
他很清楚。
自己做的事其實很嚴重。
這已等同篡令!
扶蘇目光微闔,冷冷的看着蕭何,雙眸在蕭何身上來回掃過。
最終他還是決定聽聽蕭何這麼做的理由,扶蘇開口道:“我要知道更多細節。”
蕭何面色略顯遲疑,拱手道:“回殿下,我這次帶來的人名叫劉季,跟我都出自沛縣,其現在是一名亭長,只是過去因爲一時的仗義執言,得罪了郡中一位官員,此人在郡中頗有威勢,多次在暗中給劉季挑事,而在前一段時間,此人又讓劉季去押送刑徒去驪山。”
“殿下或有所不知。”
“這些年沛縣押送的刑徒,雖說是刑徒,大多都是溫良的黔首。”
“只是因爲關東民衆對秦律不通,爲官府定罪最終被罰爲了刑徒,這些年關東各地對於朝廷的詆譭咒罵很多,加之一些六國貴族的推波助瀾,關東民衆對朝廷是充滿了不信任的,因而關東的刑徒逃亡數,一直居高不下。”
“我的這位好友,若是真負責此事,恐也會因此背上罪責。”
“臣於心不忍,便自作主張了一次。”
“這便是其中的全部始末。”
“請殿下定罪。”
蕭何並沒有做太多的辯解,很是乾脆利索的請罪。
聞言。
扶蘇目光微凝。
他此時也陷入到了猶豫。
正常來講,蕭何這犯了僭越之罪。
這罪名可大可小。
全部都取決於扶蘇。
若自己爲蕭何網開一面,其他人現學現用之下,到時他的令書豈非成了笑話?
只是蕭何畢竟是自己徵調來的,而且蕭何的確是一位有才能的人,若是因此閒置或者是問罪,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忍,在猶豫了一陣之後,扶蘇最終還是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扶蘇道:“此事我知曉了。”
“關東的情況我有所瞭解,相較是有些烏煙瘴氣,你爲護住自己好友做出這種事,其實算是情有可原。”
“但一碼終歸一碼。”
“此事你的確是有錯在身。”
“情可容,法不能容。”
“此人不能進入事務府,更不能插手任何事務,甚至不能知曉事務府的具體事宜。”
“其只能作爲你的隨行人員。”
聞言。
蕭何面露喜色,感激道:“臣多謝殿下開恩。”
“臣蕭何感恩。”
他自是明白扶蘇這番話的意思。
扶蘇其實是放過了,並沒做太多的追究,只是劉季不能再以事務府官員的名稱做事,甚至是不能參與任何政事,從始至終都只能作爲一個隨行,一個被自己帶過來增長見識的隨從。
僅此而已。
對於這個結果,蕭何很是滿意。
他在求見扶蘇之前,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。
就是自己連同劉季一起被問責。
或者是劉季被趕回來。
現在只是劉季不參與事務府的事務,但也不會受到其他懲罰,從任何角度而言,這都是可以接受的。
扶蘇冷哼一聲,道:“此事就此打住。”
“不容再犯。”
蕭何連忙道:“請殿下放心,臣絕不再犯。”
扶蘇點點頭,道:“事務府眼下還處於草創階段,你們身上的擔子都不輕,等下回去好好處理,跟其他官員多溝通,儘早將南海大軍士官退伍的事確定下來。”
蕭何道:“臣遵令。”
扶蘇揮了揮手,示意蕭何可以退下了。
蕭何會意。
也是快步出去了。
等蕭何走遠,扶蘇目光微冷。
他對蕭何的舉止其實是有些不滿的,不過在考慮了一下後,還是決定輕拿輕放。
畢竟始皇當初說過。
有些事只要不挑到明面上,那就要當做不知道。
一切以大局爲重。
隨即。
扶蘇也眉頭一皺,凝聲道:“方纔蕭何說,他帶來的那人,是因爲被郡裡的官員陷害,所以纔不得不出此下策,但由此也可以看出,關東民衆對大秦律令的陌生,以及地方的胡作非爲,同時,還有地方逃亡人數之衆。”
“這便是黔首未集的後果!”
時至今日。
嵇恆當初說的一些話,他漸漸也回味出一些東西。
也是深刻意識到有些話的正確。
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。
他就算有心解決,也實在是無能爲力。
而且大秦眼下根本抽不出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籠絡關東民心,大秦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。
固本!!!
除此之外,其他都能擱置。
扶蘇收回心神,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政事上。
咸陽。
天氣已漸漸轉涼。
只是胡亥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胡亥的異樣,嵇恆自是看在眼中,但也並未去多問。
他沒有心思去理會其他人的事。
只是嵇恆沒有理會的想法,胡亥在糾結了一陣之後,還是決定將此事說給嵇恆,他看了看四周,低聲道:“嵇恆,最近趙高有些異樣,今天,趙高突然找我,讓我不要輕言放棄,還說會竭盡全力幫助我上位。”
“甚至.”
胡亥頓了一下,繼續道:“他還說朝中不少官員其實更信任我。”
聞言。
嵇恆微微頷首,淡淡道:“你對此事是何看法?”
胡亥苦笑一聲,道:“我哪有什麼想法,現在大兄已爲父皇確立爲了儲君,這也意味着,我們其他弟兄沒有了任何爭奪的機會,我自然不會再去爭奪。”
“而且我本就不喜處理事情,若是將整個國家的事都交給我處理,我哪裡應付的下來啊。”
胡亥很有自知之明。
他其實是一個很懶散的人,有時的確有三分熱度,但想讓他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的去處理奏疏,這實在是折磨,胡亥自認自己堅持不下來,所以始皇確立儲君,也算是讓胡亥解脫了。
這段時間。
他一直待在嵇恆這。
也是享受了一段難得的靜謐時光。
他甚至是甘之如飴。
更是沒再打過成爲儲君的想法。
只是他也沒有想到,趙高的膽子這麼大,明知道儲君確立的情況下,還試圖去掙扎、去改變當下的局勢,而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胡亥也是露出了驚駭之色。
他甚至對趙高感到了陌生。
現在的趙高似有些偏執了,過於執着讓自己去爭儲了。
嵇恆笑着道:“你雖無意,但其他人卻是有心,扶蘇現在在朝堂的確並不受待見,扶蘇過去的一些行爲,其實跟朝臣的想法是背馳的,因而很容易引起朝臣不滿,所以有人跟趙高夥同也就順理成章了。”
聞言。
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恆,疑惑道:“你就這麼鎮定?”
“我最近一直往你這邊跑,朝堂不少人恐都發現了,你難道不擔心有人會針對你?”
嵇恆輕笑一聲,不在意道:“擔心如何?不擔心又如何?事情的確定權並不在我手中,而且我住的地方雖不算繁華,但卻也有着不少侍從護衛,其他人就算想針對我,恐也要掂量一下後果。”
“尤其扶蘇當下還是儲君!”
胡亥搖搖頭。
他道:“現在朝堂上似越來越多官員對大兄不滿了,我擔心日後恐真會出事。”
嵇恆嗤笑一聲,搖頭道:“你太高看朝廷的那些官員了,他們的確有能力,而且也都很聰明,但有時候聰明人一多,很多事就辦不好,這些人心思太多太雜,就算勉強擰合在一起,也註定是曇花一現。”
“而且”
嵇恆眼中閃爍着古怪之色。
他揶揄道:“這個場景未必就是壞事。”
“甚至就是一件好事。”
聽到嵇恆的話,胡亥眉頭皺的更緊了。
他沒聽明白。
不過他並未急着去問。
而是自己獨立思索了一下,在想了一陣後,也漸漸想到了一點頭緒,他猛地看向嵇恆,想着扶蘇過去的種種舉措,驚疑道:“你其實早就料到了這個情況,甚至你當初給大兄的建議,其實就是故意要弄成這樣的。”
聞言。
嵇恆眼中露出一抹訝色。
他卻是沒有想到,胡亥竟意識到了。
胡亥想的沒錯。
這其實本就在意料之中。
只不過他並沒有料到會是趙高牽頭。
但若是細想下來,也的確合情合理,趙高是一個不甘沉寂的人,尤其是過去品嚐過權力的滋味,只不過趙高有些沒搞清自己的身份,他過去享受到的權勢,並非來自他自身,而是來自始皇,只不過趙高顯然並沒有意識到。
在被奪走權勢後,趙高便有些着魔了。
他想要重新掌握權勢。
只不過如過去一般討好始皇的路已行不通,因而趙高只能退而求其次,試圖將胡亥推向高位,如此便能讓自己東山再起。
慾壑難填。
嵇恆笑而不語。
他並沒有過多解釋。
有些事沒必要說的太明,一旦說明了,反倒容易出狀況。
見狀。
胡亥也沒再多問。
他知道,若是能告訴自己,嵇恆是不會藏私的。
因而只可能是不能告訴給自己。
想到這。
胡亥在心中輕嘆一聲。
趙高這段時間四處走動,到處遊說拉攏朝臣,但殊不知,這一切都在嵇恆的算計之中,最終很可能得不償失,甚至很可能還會把自己給搭進去。
他跟趙高畢竟師生一場,心中多少還是念及恩情。
只不過他很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的能力,他連一些基本的小事,都未必能處理好,若是捲入這些勾心鬥角中,只怕最終死都會不知道怎麼死,他也實在沒有想參與進去的打算。
而且趙高一而再的自作主張,也是讓胡亥心中有些惱怒。
因爲趙高是打的他的名號。
此事若爲父皇知曉,自己恐還要被遷怒。
一念至此。
他心中是鬱悶至極。
他都躲到嵇恆這了,還不能置身事外?
更令胡亥有些無語的是,那些朝臣竟真信趙高的一面之詞。
眼下反倒將他架在了火上。
胡亥臉上的低沉,嵇恆自是看到了,他輕笑一聲,當做沒看見,悠閒的躺在椅子上,擡頭望着碧藍的天空,享受着這美好的日光。
胡亥偏過頭看了嵇恆幾眼,欲言又止,最終沒有開口。
因爲一切都在嵇恆的計劃之中。
他很難真去改變。
只是自己莫名被捲入其中,心情實在好不起來。
樹下風聲沙沙。
嵇恆搖扇,胡亥嘆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