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蘇將《韓非子》放下。
這次事務府要做的事基本已完成。
這次徵調過來的官員,等三日後的宴會結束,便要重新回到地方。
他這次並不會將這些人提拔。
但正如韓非子所說,君臣之交,計也,想將這些有才能的人納爲己用,只是釋放好感是不夠的,只是在名聲上彰顯同樣是不夠的,還要用以利益籠絡,唯如此,才能讓其甘心爲秦效力。
就目前而言,他跟這些官員的利益並不深。
甚至於.
就算經過這次的事,他選擇提拔這些官員,恐依舊難以成功,他們大多數依舊會推辭,甚至是以各種藉口搪塞避讓,歸根結底,是這些官員都太過精明,不會輕易涉險。
想要加深利益,唯有讓其安心。
讓他們認爲大秦的局勢並不會惡化,更不會出現戰亂往復,如此這些人才有可能走出來。
扶蘇單手扶額,皺眉深思着。
想讓這些人走出舒適圈並不容易。
想讓他們願意爲秦效力,甚至是秦赴湯蹈火更是艱難。
而這都需他去權衡去解決。
另一邊。
隨着士官轉職的工作接近尾聲,事務府的官吏們也難得輕鬆下來。
經過這大半月的接觸,互相其實都有所瞭解。
一間食舍。
無諸、吳芮、蕭何等人入席就食。
無諸喝了一口熱湯,頗爲感慨道:“世間當真是奇妙,曾幾何時,我等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爲殿下徵調,還能借此廣交天下英才,不過事務府的事終究要結束了,我等這次的徵調也將結束了,不知諸位可想好歸程?”
聞言。
衆人目光微異。
無諸雖口上只是說的歸程,但他們卻是聽得出來,這是問的他們今後會怎麼選?
在場衆人都是明白人。
在這段時間裡,經過一些打聽,也對互相有認識,也基本清楚對方的情況,自然是明白,對方其實跟自己過往的做法趨同,既然都是聰明人,自不會在這故作姿態。
吳芮將手中熱湯放下,不悲不喜道:“我對日後卻是沒有太多想法,家中妻小正在等候,吳縣不比其他大縣,人口近來逃亡嚴重,我日後的重心恐會放在這上面,我等身爲地方官吏,理應以地方安穩爲重。”
聽到吳芮的話,無諸哈哈一笑。
他似是想起了什麼趣事,打趣道:“吳兄所言極是,當初聽聞那句‘山無棱,江水爲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。’,我也是不由驚歎,世間竟有如此奇女子,只是未曾想,此女竟是吳兄之妻,吳兄當真是好福氣。”
聞言。
吳芮眼中露出一抹得意,同時夾雜着些許自豪。
論家世,他乃吳王之後。
不過吳國早已覆滅,他們一族也早就衰敗,其妻毛蘋卻是不然。
毛蘋出生大族。
兩者身份在當世有不小懸殊。
但當此之時,毛蘋卻毅然決然的選擇了自己,甚至不惜與家族決裂,正因爲此,他這些年一直奮發竭力,除了爲證明自己,同時也是不想辜負了佳人的傾心,只是他身份特殊,又家道中落,想要更進一步並不容易,而且他也敏銳的判斷出,天下隱隱有不穩的跡象,因而這些年開始有意的聲張自己的名聲。
爲的便是能在日後有所得。
只是令他有些沒想到的是,自己竟會爲大秦儲君徵調。
大半月的接觸下來,他也是能感覺得到,這位儲君骨子裡並不安分,有着極強的野心,只是沒有輕易表露。
但有時的言行舉止卻是暴露了。
按理而言。
天下需要的是求治。
只是讓他有些猜不透的是,扶蘇分明有着極強的慾望,但又十分的剋制,兩者其實是很矛盾的,天下已經有一個雄才大略的始皇了,已經不需要第二個始皇,而且天下民衆也實在經不起這番折騰了。
但扶蘇的剋制又讓人不禁遲疑。
吳芮收回心神。
他笑着道:“只是世人誇讚罷了,當不得真。”
“不知你們日後意欲如何?”
“我自知才疏學淺,卻是有些看不清殿下。”
“在我眼中,殿下分明有着很多心思跟想法,卻又表現的很剋制,也虛心納諫,對於我們提出的建議,大多都會聽取,這其實很是難得,更重要的是,殿下很少主動去插手政事,只是過問進度跟結果,這其實很是不易。”
“就目前天下局勢而言。”
“並不算安寧。”
“就我所在的吳縣,近幾年流寇逐漸增多,我日常大多數時間,都是帶領戍衛防範流寇,這並不是一個好跡象,但平心而論,殿下給人的觀感是極好的,只是關東跟關中有太多差異了,這恐非是殿下一人能抹平的。”
聞言。
衆人目光微凝。
他們對此表示贊同。
扶蘇的爲人他們是讚許的。
只是天下形勢並不因個人改變,就算扶蘇有心挽天傾,但這真是一人能做到的?
他們不知關中情況,但就他們各自郡縣,情況是每況愈下。
天下離亂不久了。
劉季坐在後端。
他聽着這些人的話,卻是興趣乏乏。
大家都是聰明人,就算扶蘇有意拉攏,他們又豈會輕易被說動?
維持原狀其實早已註定。
這點大家互相都是心知肚明。
他輕咳一聲,把衆人目光吸引過來,緩緩道:“我身微言輕,卻是想不到這麼多,我近日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,就是大秦創建的體制,究竟能不能成功,諸位對此有何高見?”
一語落下,四下瞬靜。
衆人目光微動。
平心而論,他們並不看好。
大秦的體制野心太大了,註定爲天下人所不容,這早已是天下共識,正因爲此,天下才漸漸陷入動盪。
見狀。
劉季沉聲道:“我只是一個亭長,但過去也曾遊歷過天下,對天下有過一些瞭解,就我而言,我認爲大秦的體制,其實是優於過去的分封,這句話或許諸位有些不喜,但的確是這樣。”
“換句話說。”
“中央集權纔是天下大勢。”
“過去天下的分治或許註定會被拋棄。”
無諸冷聲道:“劉季,你是因何做出這麼大膽的判斷的?” 劉季冷冷看了無諸一眼,虛眯着眼道:“因爲你們目光太短淺了,只看得到分治的好處,也都幻想着天下動亂後,自身或能在亂世脫穎而出,最終得以分封爲諸侯,但諸位若是真的用心想一想,感受一下,其實很容易就判斷出。”
“集權或許纔是正確的。”
無諸嗤笑道:“荒謬至極。”
“華夏數千年,一直都是分治,正是因爲分治,天下才能蓬勃發展,若是真的施行一治,那纔是倒行逆施,伱難道看不到,正是因爲天下一治,地方多出多少流寇亡人?若是分治,豈會有這種情況?再說,若非天下一治,天下萬民又豈會竟皆怨聲載道?”
“這麼多弊端,你難道都看不見?”
劉季嘿笑一聲。
對於無諸的質問,他並沒有在意。
他淡然道:“我只是發表一下我的見解,至於你所說的,在我看來,其實並非是天下一治的問題,而是”
“天下沒有治理好。”
“若是一切都按始皇的心意完成,天下會變成何等模樣?”
劉季眼中露出一抹亮光。
充滿着野心。
劉季這幾句話一出,所有人面色都變了。
因爲戳穿了一個事實。
蕭何目光深邃的看着劉季。
他卻是深思起來。
若是真按劉季所說,天下按始皇的心意完成,這偌大的天下會變成怎樣?
或許是皆遵度軌,和安敦勉,莫不順令。黔首修挈,人樂同則,嘉保太平。後敬奉法,常治無極,輿舟不傾.
只是這真的可能嗎?
他不確定。
因爲秦之天下沒有前例。
跨步之大,變化之多,實超出所有人意料,也讓很多人難以適從。
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。
也不願去接受。
吳芮、無諸等人,家世往上追溯,都是無比顯赫,對於他們而言,恢復門楣,或許纔是平生之志,若是大秦天下真的穩固,那他們心中的想法,也就徹底落空了,這不是他們想見到的。
不過
秦之天下從立國開始,就從來沒有穩固過。
百越的犯邊,匈奴的南下,還有各種內部衝突,完全沒有整合的跡象,雖然秦廷藉助強權進行了強力的整合,但效果並不好,只是激起了天下各地的民憤民怨,因而無形也是做實了此舉的不可行。
想到這。
蕭何心緒漸漸平靜。
只是他目光微不可察的看了眼劉季。
他跟劉季認識這麼久,自是看得出來劉季的情況,劉季恐是真對秦制認同。
劉季也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不當,連忙打了個哈哈,笑着道:“我就這麼隨口一說,想讓天下完全按一個人的心意去做,這根本就不可能,就算是德兼三皇、功蓋五帝的始皇也不行。”
聽到劉季後續的話,衆人這才面色稍緩。
只是已沒有繼續交談的想法了。
在飯飽之後,互相簡單道了幾聲,就各自離去了。
等其他人走遠,蕭何去到劉季身邊,好奇道:“你爲何會突然中途說出那些話?”
劉季目光陰晴不定,凝聲道: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東西,對秦制有了更多看法,你認爲天下的亂象,朝廷看到了嗎?”
蕭何遲疑一下,不確定道:“應該是看到了。”
“但就算朝廷知道,想改變談何容易?”
“這根本就做不到。”
劉季搖了搖頭。
他凝聲道:“我之前也是這麼想的,只是方纔在吃飯的時候,突然想到了一句話,一句我早前跟張耳遊歷天下時,無意間聽到的一句話。”
“什麼話?”蕭何一臉好奇。
劉季目光深邃,眼神變得犀利,沉聲道:“民變在即,掠之於商!”
蕭何心神一凜。
劉季淡淡的看了蕭何一眼,平靜道:“你也想到了吧,這一年來,秦廷的種種舉措,準確說是我們這位殿下的種種舉措,基本都是掠之於商,這是否意味着朝廷猜到了民變在即?”
“開始提前做出了針對?”
“通過掠之於商,拉長民變的時間,這就有了變數。”
“我剛纔就是想到了這點,所以才下意識的說出了那些話,因爲如果天下真的有了變數,那是否意味着秦制是能夠繼續的?如果能夠繼續,那日後秦制真的落實了,天下會變成怎樣?”
“就我想到的。”
“大秦會變得無比恐怖跟可怕。”
“甚至是難以撼動。”
“只不過這種變化很多人沒有意識到。”
“無諸也好,吳芮也罷,還是其他官員,他們是着眼於各自郡縣,通過自己身處郡縣的情況,去揣測天下的局勢,但他們大多數的目光,都着眼在民變上了,並無人注意到秦之掠奪。”
“天下日後會如何變化,我不清楚,但畢竟相識一場,該說的還是當說。”
“只是天下等的民變,卻不知何時會來了。”
蕭何面色肅然。
他沉聲道:“商賈的作用真有這麼大?”
劉季苦笑一聲,搖了搖頭道:“不清楚,我也是偶然聽到的這句話,甚至都記不起是從何處聽到的了,也不知這句話具體含義,但有時多想一些沒壞處,若是天下真的等不來民變,或許我們這次前來不壞。”
蕭何若有所思。
現在天下的貴族、士人都在等一場民變。
但若是這場民變等不來,等來的卻是秦制的落實.
這恐會破碎很多人的幻想。
兩人情緒不高。
一前一後的離開了。
蕭何同時也在心中暗暗記下了。
若是真如劉季所言,天下民變的緩解口在商,那日後秦廷定會在商賈上大做文章,他只需盯着秦廷日後的舉動,一旦真是這樣,或許他之前做的決定當做一些改變了。
只是真的會如劉季所說的那樣嗎?
蕭何有些不確定。
這場臨時的小聚,在零陵城中並不起眼,甚至在衆人這段時間的交往中,也絲毫不起眼,除了劉季跟蕭何,其他人都沒放在心上,所有人此刻都神色放鬆着,迎接着三日後的宴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