嵇恆似猜到了胡亥的疑惑,不緊不慢道:“政治纔是一切改革的動力,一切改革都是源於政治目的。”
“有的時候對和錯無法定義,善惡好壞也同樣如此,或者說,它只能在一個時代定義,一旦超出了時代,就註定會發生一定的偏移,這次的熒惑守心,最終的解決之法也會落到政治上。”
“我未曾跟始皇談及過政治。”
“然以始皇的城府心性,又豈會察覺不出?”
“這次熒惑守心分野之地在關東,關東過去跟朝廷若即若離,通過這次熒惑守心,能極大削弱神權思想對民間的控制,從很多角度而言,其實這次始皇要做的都是基於政治目的,其他的只會是附帶的。”
聞言。
胡亥若有所思。
他其實並沒有聽的太懂。
但他也聽明白了一件事,就是大秦似真有了應付之策。
他心中稍安。
前面宮中朝中傳的沸沸揚揚,即便是他都感到了恐慌,眼下聽到有解決之策,雖不知具體是什麼辦法,但只要能將這次的事平息,對他而言,無疑都是一件好事。
胡亥摸了摸鼻子,笑着道:“能解決就好。”
“你或許都不知道,最近朝中不少人上書,想讓陛下舉行祭祀,還有就是祈神,就連宗正都有些動搖,這幾日一直在給陛下勸諫,眼下有了解決之法,想必天下這股恐慌思潮也能消停了。”
說着。
胡亥也輕蔑道:“朝中的那些大臣,一個個自詡學富五車,才智卓絕,結果遇到這些事,還不是什麼辦法都沒有拿出,依我看,滿朝大臣還不如你一人,也不知陛下爲何要這麼器重這些人。”
聽到胡亥的話,嵇恆也是莞爾。
他淡淡道:“那些大臣未必想不到解決之法,只是身居高位,更注重利弊權衡,因而會變得十分的謹慎,尤其是始皇身體過去表露過不佳,這更是讓朝臣生出猜疑,他們現在寧願什麼都不錯,或者說甘願隨波逐流,也不會去輕易冒頭。”
“帝王暮年,臣子難當!”
嵇恆倒是能理解這些臣子的心思。
他過去也曾經歷過。
非是無能無才,而是君主遲暮時,性情往往會大變,也更喜怒無常,而且因爲身體的緣故,對於皇子、大臣都生出了強烈的猜忌,所以在這種情況下,爲了自保,也爲了不引起君主猜忌,大多朝臣只能選擇明哲保身。
越是如此。
君臣間的隔閡就越大。
到最後君臣間的矛盾甚至是不可調和的。
往往到了這時。
這些臣子就更熱衷向儲君靠攏。
同時。
他們也更希望帝王身亡。
情非憎君也。
利在君之死也。
這種情況,君主同樣清楚,因而他們會對儲君變得十分警惕,而一旦聽到一些風吹草動,加上心神敏感,廢立太子的事,也就自然發生了。
這就是人性!!!
人性本利。
而始皇更是熟讀《韓非子》,對這些事看的更是分明。
在《韓非子·備內》便提到,‘人主之患在於信人,信人,則制於人。人臣之於其君,非有骨肉之親也,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,故爲人臣者,窺覘(chan)其君心也,無須臾之體,而人主怠傲處上,此世所以有劫君殺主也。’
臣子效忠的從來不是君主。
而是君主手中的權力。
聞言。
胡亥眉頭一皺。
嵇恆並沒有詳細解釋。
也不好解釋。
君臣之間本就是互相制衡、互相博弈,大秦帝國的問題就出在始皇的身體出現了問題,而且還爲外界知曉,爲了保住自己的利益,也爲了不引起君主的猜忌,臣子只能趨於謹慎,而君主爲了維持威嚴,只能繼續強撐着身體,最終帝國在短短几年內,情況每況愈下。
嵇恆將胡亥送來的酒肉放到庖房。
另一邊。
李斯已回到了李府。
相較於過往,李斯面帶喜色。
見狀。
李斯的第三子李儕面露異色,他可是清楚,這兩三年,自己父親可是變了不少,哪怕是在家中,也不苟言笑,尤其是經歷了上次梁山宮之變後,更是謹小慎微,唯恐爲人抓住把柄,爲何今日去了朝中一趟,回來就變了性情?
他好奇的問道:“父親,可是有什麼喜事?”
李斯看了李儕一眼,笑着撫須道:“算不得喜色,只是心有所感。”
“陛下終究是回過神來了。”
聞言。
李儕眼中更顯驚異。
李斯去到書房,取出一份空白竹簡,讓李儕在一旁研磨,同時沉聲道:“我大秦自立國以來,便接連創出三大創制,件件都是震古爍今的創新之舉,當時天下臣民目不暇接,無不爲朝廷震驚,當此之時,陛下是何等氣魄,超邁古今,欲打造一千古之國,因而纔有了後續宏闊無比的新政。”
“然這幾年陛下卻失了過往的雄峻傲岸。”
“變得耽於陳舊。”
“這豈是天下之幸?”
“大秦若繼續這樣下去,當年選擇呂不韋的道路,恐更爲合適,然陛下當年自己主動放棄,意欲打造一個嶄新的千古之國,因而大秦便只能在革新的道路上一往無前,奈何隨着陛下身體抱恙,陛下越發趨於保守,也越發趨於求穩,天下日漸陷入到困步不前。”
“大秦實則危矣。”
“而這次進宮,陛下似重新燃起了鬥志,重新拾起了革新天下之雄心,我李斯何以不感到振奮?”
“哈哈。”
李斯大笑數聲。
心情是無比的開懷舒暢。
他這幾年過得並不舒心,甚至是戰戰兢兢,誠惶誠恐。 因爲始皇變了。
變得保守,變得喜怒無常。
如果只是這些,他尚且還能接受,但最令李斯有些驚恐的是,始皇似開始思索新政得失了,甚至在有意做一些改正,若只是就事論事,他自會盡力輔佐皇帝補正缺失,然從這兩三年的情況來看,始皇更多的是對朝臣生出了猜忌。
他又何以不恐慌?
他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總體制定者之一,又是總攬實施的實際推行者,帝國君臣對大秦新政的任何總體性評判,最重要的涉及者之一,而自古以來的鑑戒卻是,君主是從來不會實際承擔缺失責任的。
擔責的只能是丞相!
但言政道缺失,首要被指責的就是丞相。
也即是說,若是陛下真認爲大政有缺失,那問題有且只能落到自己頭上。
也註定要他李斯來承擔。
擔責尚且無礙,他最不願見到的是,始皇意志的搖擺,尤其是這一年來,始皇對扶蘇越發親近,若是大秦真的向寬緩方面靠攏,那大秦新政從某種程度而言,已經退回到了呂不韋當年提出的以王道御法上了。
那不是法制!
當年他第一次跟始皇見面時,便跟始皇提過自己的立場。
他所學爲荀子之學。
荀子之學,表儒而裡法,既尊仁政,又崇法制,就治國而言,與老派的法家有別,無疑是屬於當世新法家,而當時秦國是呂不韋當政,呂不韋所著的《呂氏春秋》同樣是一本大作,然《呂氏春秋》跟荀學不同。
荀學之中法治尚爲主幹,爲本體。
《呂氏春秋》王道爲主幹,爲主體,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。
只不過當年他的這個答覆,並不爲始皇接受,始皇答道:“荀學法治之說,仍滲有三分王道,一分儒政,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,而大秦推崇的是李悝、商君等正統法家,唯法是從,法制至上。”
當時他聽到始皇的話,心中同樣也是一驚。
不過在聽到始皇后續的話,他也是瞬間明白了始皇之意。
始皇說道:“他聽聞過一個說法,荀學不是真法家,甚至連李悝、商君也不是真法家,唯有韓非之學說,纔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。”
聞言。
李斯當即就醒悟過來。
始皇要的是絕對的法制至上,而非是將法作爲治器。
也是從這時起,他選擇了跟呂不韋決裂,徹底倒向了‘唯法是從’的正法。
君臣契合,李斯由此扶搖直上。
仕秦二三十年,他早已成爲法家領袖,也早已沒了退路,一旦始皇觀念改變,爲了天下一時安穩,做出政道轉向,而他李斯則將陷入無盡深淵,到時對秦政不滿者,都會對他鳴鼓而攻之,其時,他所有功業都會化爲飛灰。
當年商君功高如泰山,尚且難逃車裂之刑,他李斯的威望權力當真能打得過當年的商君?
若將‘苛政’之罪加於他一人之身,他恐會因此揹負罵名萬世。
他又豈能不戰戰兢兢?
而且他也實在不願見到自己一手謀劃實施的帝國新政,最終走向人亡政息,甚至在有時,他還在暗中埋怨過始皇,天降英才濟濟一堂才創出了此等驚天動地的煌煌偉業,豈能因一時觀念動搖而教它突然熄滅?
這還是他期許的雄君?
不過最終始皇並沒有辜負自己。
始皇依舊是過去那個大氣磅礴的明君英主。
因爲
陛下這次對自古以來的‘天心即民心’產生了質疑,對天降災難警告大秦更是生出了不滿,而且還當衆詢問了自己大禹治水、顓頊帝絕地天通等古事,並讓他下去就預防關東可能出現的災難做出預防。
更重要的是。
始皇親口說出了人定勝天四字。
這是一種很強烈的表態。
直接告訴了自己,始皇並不在意‘君權神授’的神聖光環,也不會將問題都歸於他一人之身。
讓他放手去做。
當時,聽到始皇這幾句話,他心頭一陣酸熱,不禁老淚泉涌而出。
始皇依舊本色蕩蕩。
而他李斯又何懼所謂天意?
他過去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,這纔是他真正不敗的根基,只要皇帝信任自己,委自己以重任,他李斯何曾不是雷厲風行?何曾對天下事懼過?而且神鬼一說,他本就嗤之以鼻。
不過。
這些話並不能爲外人道也。
李儕將墨汁研磨好,也是識趣的出了書房。
李斯獨自坐在席上。
他垂首沉思了一陣,眼中露出一抹猶豫。
他雖然心中振奮,但還是有些拿捏不定,遲疑一會,纔在竹簡上緩緩落筆。
‘人死血脈竭,竭而精氣滅,滅而形體朽,朽而成灰土,何用爲鬼神?’望着這幾句話,李斯沉思良久,最終還是拿小刀將這幾句話抹去了。
眼下始皇雖表明了態度,但生死之事,鬼神之說,牽涉很多,若是始皇日後反悔,這幾句話恐會爲自己遭來禍事,他終究還是不敢賭,沉吟片刻,李斯重新組織了話語,他重新落筆。
‘天自然無爲。’
‘雨露凍凝者,皆由地發,不從天降也。’
‘.’
這篇駁斥神鬼的文書,李斯寫的很慢,也寫了很久,等這篇只有數百字的文章落成,李斯整個人也是長舒口氣,他鄭重的看了幾眼,將其中一些可能引起非議的話語做了一些修改,確定無誤,這纔將這份竹簡放於一旁。
而後他重新拿出一份空白竹簡,這次並未有任何停歇,洋洋灑灑的書寫起來。
《諫降災書》。
臣李斯上書:嘗聞人議天降災難,星官請令祭祀祈神,此舉治國之大謬也!
在一番慷慨陳詞之後,李斯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。
即在全國創建防災救災制度,其中主要提到‘官員責任制度’、‘信息報告制度’、‘財政支持制度’、‘稅收減免制度’、‘社會參與制度’等爲應對災難提供的有效保障跟支持。
等將這份諫書寫完,李斯擦了擦額頭汗水。
也是長舒了口氣。
他將這兩份奏疏放在案上。
目光卻緩緩望向了窗外,心中卻生出了一抹疑惑。
近來,他聽聞了一個傳聞,即西城有一奇人,深受儲君信任,扶蘇每每遇事,都要與之商議,而且這傳聞還稱,扶蘇很多決策都出於此人之手,甚至始皇也多次問計此人,他原本對此不以爲然,只是今日始皇的轉變,卻讓他生出了一抹異樣。
西城真有此等奇人?
只是此人真有如此才能,竟能說動陛下改變觀念?
李斯心中還是有些存疑。
他搖搖頭,不願多想,等兩份竹簡烘乾,將其放於袖間,大步出門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