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着張蒼的話,扶蘇若有所思。
張蒼沒有再言。
他已將解決之法告訴給了扶蘇,若是扶蘇還想不到該怎麼去做,這政治敏銳性也屬實太差了,他能夠幫得了扶蘇一時,不可能一直都能幫助的,而且他也看得出來,嵇恆一直想培養扶蘇獨立思考,因而自不會去沾惹太多麻煩。
加上之前爲扶蘇坑了太多次,實在不想讓扶蘇對自己太依賴。
想到這。
他心中喟然一嘆。
這次也不知朝中是何人在算計,也不知最終目的如何,但這些人的確算的很精明,也將扶蘇拿捏的很準,一來就直接掐斷扶蘇跟嵇恆的聯繫,讓扶蘇沒辦法向嵇恆請教,若非自己在朝中多年,在這強大而又混亂的權力夾縫中一直謹小慎微,不爲外界知曉,恐也會爲人算計,到時扶蘇恐真就舉足無措了。
只是他同樣也清楚。
留給扶蘇的時間不會太多。
扶蘇並不能像過去秦國儲君一樣,有充足的時間從容旁觀國政,有從容錘鍊才能的歲月,加之之前爲始皇有意限制,始終沒能讓扶蘇真正的邁入到權力中心,突然捲入其中,尤其是直接踏入到旋渦中心,一旦經不起挫折跟風波,就很可能中道‘夭折’。
只是經此一事。
自己的處境恐會變得無比艱難。
一念間。
張蒼的臉皺成了苦瓜。
但他也清楚,自己其實沒得選。
自己跟扶蘇太親近了,自己若是不出手相助,等扶蘇爲朝臣算計,自己定然也落不了好。
與其如此。
還不如主動出擊。
只是他同樣也很好奇,爲何扶蘇執意要疏遠‘客臣’,而且還如此明顯,這對扶蘇其實並無太多好處,但通過這次的事,隱隱間,他似是明悟到了一些東西,只是目前還沒有下去細酌,短時還沒有徹底想明白。
而且扶蘇既然敢這麼做,定然是跟嵇恆有過商量。
嵇恆的才智遠在自己之上,按理不會犯下這樣的大錯,那便只可能是有意而爲。
另有所圖。
張蒼手指摸着層疊下巴,在心中暗暗思索着。
一旁。
扶蘇在仔細斟酌着張蒼的話。
否定一切指證?!
‘天地之廣闊,治道之博大也,豈能受束於眼前?’
‘欲治中國者,海納爲本!’
他在嘴裡不斷念叨着這兩句話,眼神越來越清亮越來越明澈。
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。
他笑着道:“多謝張卿指教,扶蘇明白了。”
“想要不落入他人的算計,便必須要跳脫出來,而這次的事就是針對我而來,對方定然是做主了充足準備,無論我如何辯解,也都會落入到對方早已想好的算計之中,所以乾脆就不要掉進去。”
“他質疑他的,我表露我的。”
“而這其實也暗合嵇先生說過的一句話。”
“秘密的公開不等於公開的秘密。”
“我這一年來,的確跟一些朝臣有些疏遠,在政見、認識方面都產生了不小歧見,甚至有時不滿之色還會直接表露在臉上,所以朝堂上多有傳言,我扶蘇對關東出身之朝臣有偏見,而這其實已爲朝堂公知。”
“但又未必真是事實。”
“是事實是因爲的確如此,不是事實是因爲我從未承認過。”
“沒有承認過,又豈能爲實?”
扶蘇臉上露出一抹笑容。
他緩緩道:“現在這些人拿爲外界認可的事發難,我若是心中一慌,恐真就着了道,將這個‘實情’給認領下來,一旦認領下來,便意味着我就中了這些人設下的圈套,就算後續能從中脫身,但也註定會爲此事牽連。”
“大秦本就推行天下一治。”
“而我這個儲君公然引起內爭,讓朝堂兩分,最終就算父皇有心力保,恐也無濟於事。”
“衆口難調。”
“朝堂實則就是君臣相爭。”
“我要麼被廢去儲君之位,要麼陛下爲我做大量退讓,這都意味着父皇‘輸了’。”
“得利的始終是朝臣。”
“所以我不能認,也不敢認。”
“更不該認。”
“我扶蘇並沒有這麼做,也沒有這個心思,我的心思是‘欲治中國者,海納爲本’,至於爲何會爲外界誤解,只是因爲我的目光更爲高遠,看的更廣,我的視線並不侷限於朝堂,而是放眼於天下。”
“我的確疏遠了一些朝臣。”
“但馮去疾、馬興,還有你張蒼,同樣出身關東,我可有半點疏遠?”
“我上次設立事務府,除了徵調郎官,還徵調了蕭何、吳芮、劉季等人,他們難道不是出身關東?”
“我非是快意當下,而是旨在讓更多山東之才源源入秦,食秦之祿、忠秦之事、建秦之功。”
“這纔是大秦強大之實也!”
“當年李斯丞相曾言:‘地廣者粟多,國大者才衆。是以泰山不讓抔土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擇細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衆庶,故能明其德’,眼下天下怨秦者衆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我扶蘇意在將這些天下之士重新招入我大秦,何錯之有?”
“反倒是這次的作祟者,纔是不論曲直,非‘秦者’去之,爲客者逐之也!”
扶蘇目光明快。
擲地有聲的說出了自己見解。
他的聲音越來越大,越來越洪亮,也越來越鎮定。
聞言。
張蒼欣慰的頷首。
扶蘇總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。
這些作祟者既然用‘諫逐客書’來針對扶蘇,扶蘇同樣可以用‘諫逐客書’來反擊,他們這些在朝的朝臣恐纔是‘秦者’,也正是他們鼓譟着將天下之士‘逐之’,讓天下之士不敢西進。
這番言論下去,固然扶蘇會跟很多朝臣交惡,但與此同時,也會博得天下之士好感。
另外。扶蘇今後行事也會少很多束縛,不用再考慮太多朝臣的影響,也不用念及着朝臣的態度,相對扶蘇而言,其實是利大於弊,畢竟對方都這麼明晃晃的針對了,本就互爲仇讎了,何必再繼續惺惺作態?
而且扶蘇明顯理直氣更壯。
張蒼拱手道:“殿下英明,臣只是略一講解,殿下便這麼快明清一切,臣實在感佩。”
扶蘇看着張蒼,苦笑一聲道:“張卿可就別取笑我了。”
“若非你將此事利害說明,我恐還會被一直矇在鼓裡,也正是因爲明徹了一切,纔敢徹底拋下負擔,正視起這件事,這都是張卿的功勞,扶蘇還是有自知之明的。”
張蒼哈哈一笑,並未對此邀功。
從前面那番話,他已明銳的察覺到,扶蘇的圖謀很大。
他並不滿足於朝堂現狀。
甚至
扶蘇想改變它。
而想要改變朝堂的局勢,勢必有人上有人下,至於上的人扶蘇已說明了,便是他看重的那些官員,而下的人,恐就只有從朝堂官員中剔除了,只是令張蒼很是驚疑的是,扶蘇那番話,若是有意說給自己聽尚好,若是扶蘇的真實想法,那朝堂恐日後真要翻天了。
因爲那意味着朝臣中很多人要下去。
一念間。
張蒼心中已有些發毛。
他感覺自己似又捲入到了一個大事裡。
只是張蒼還是不由自我安慰到,這定然是自己多心了,殿下也只是一時氣話,並不是真的這麼想的,畢竟這些可都是大秦的開國功臣,都是爲大秦立下過彪炳功績的老臣,殿下又豈敢真讓這些人下去?
也沒有任何理由跟道義。
何況陛下當年便說過,功臣不能全退,大秦何顏立於天下?
只是聯想到扶蘇近來的變化,以及那個暗中謀劃的嵇恆,張蒼心中又突然沒底起來。
他現在只希望自己是想多了。
不然
這事可就大發了。
扶蘇目光從張蒼臉上掃過,看到張蒼那又驚又怕的神色,也是知曉,剛纔自己無意間說漏嘴的幾句話,已爲張蒼聽了進去,而以張蒼的心性跟才情,恐也猜到了一二,所以纔會露出這份神色。
不過扶蘇也不擔心。
張蒼不可能將此事說出去的。
而且朝臣都這麼針對自己了,自己又何必再顧及太多?
還是嵇恆想的透徹。
只要自己想堅持大秦國政,想改變大秦當下的局面,就註定會跟朝臣交惡,想減少朝臣對朝堂的掌控,就必然會跟朝臣決裂,所以從一開始,自己就不該抱有任何的幻想跟僥倖,事關權勢利益,也不可能有一方會妥協,至少在沒有明顯勝負前,沒有哪一方會妥協退讓的。
他其實早就明白過來的。
不然何至於此?
不過現在明白過來也不算晚。
這次朝臣的發難,隱隱間還成全了自己,讓自己減輕了負擔,同時表明了心志,更重要的是,自己今後不用再那麼束手束腳了,也能更加放開全拳腳了。
這或許就是福兮禍兮、禍兮福兮吧。
扶蘇朝張蒼恭敬的行了一禮,嘆息道:“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,過去讀屈原這幾句,便感觸頗深,等到自己真的身處其中,才知道其中之難,經此一事,我跟一些朝臣勢必會水火不容,也恐會將一些矛盾衝突,從暗處擺到明面,也會有越來越多朝臣,因爲政見分歧跟我疏遠,今後我扶蘇能依仗的人,也就只有張卿等寥寥幾人了。”
張蒼心神一凜,連忙道:“殿下言重了。”
“臣知殿下之志,旨在爲國爲民,臣同樣深感振奮,不然何敢在如此時刻,鼓勇向殿下進言?”
“臣堅信,殿下定能做到讓大秦繁榮昌盛。”
說完。
張蒼直接跪地一拜。
見狀,扶蘇連忙伸手將張蒼扶起,苦笑道:“我扶蘇哪有那般大志?只想讓天下的仇視減輕,讓天下萬民能休養生息,如此便足矣,奈何我人微言輕,又無多少行政之能,回想過往,還鬧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的事,實在汗顏。”
“言歸正傳。”
“現在我的事已知曉如何解決,嵇先生的呢?”
“嵇先生的事,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若是處理不好,恐會演變成當年鄭國的情況,嵇恆是一位大才,爲我幫助很多,若是因此爲奸人陷害,或者爲奸人暗算,我心難平。”
扶蘇看向張蒼,詢問着解決之法。
他已然是清楚了。
自己的才智,尚不足以跟這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交鋒,所以只能求助於張蒼,希望張蒼能給出妥當的解決之法。
張蒼默然良久。
見狀。
扶蘇心莫名懸了起來。
只是沒一會張蒼就輕笑一聲,彷彿對此根本就沒有太在意。
張蒼望了望門外,輕聲道:“殿下其實多慮了,嵇先生的事,不足爲懼,雖是因嵇先生引出的這次事端,但就目前知曉的情況,外界對嵇先生了解的不多,知情的也只是他跟殿下關係莫逆,至於嵇先生的真實情況更是知之甚少。”
“而且”
“他們就算真清楚嵇先生的真實情況,也不敢直接說出來,他們只是想針對殿下,還不敢直接去挑釁陛下。”
“不敢說出嵇先生的實情,那此事解決就很簡單了。”
“這是爲何?”扶蘇有些不解。
就他能想到的,嵇恆的身份就是一個大問題,一旦給不出妥善的解釋,按律就會直接給嵇恆定罪,到時嵇恆豈非要再度成爲階下囚?這固然算不得什麼大事,但也不是扶蘇想見到的。
張蒼輕笑一聲,故作神秘道:“此事的確很好解決。”
“只是解決之法不再臣身上。”
“而在宗正身上。”
“宗正?”扶蘇一愣,越發不明白了。
“現在嵇恆不是沒有身份嗎?而且不止是關中,就算是在關東,也同樣沒有‘鍾先生’的戶籍,既然沒有,那就給‘鍾先生’一個戶籍。”張蒼輕描淡寫的說道。
聞言。
扶蘇更加茫然了。
他若能給嵇恆編一個戶籍,又何必請教張蒼?
不正因爲編造不了嗎?
而且這跟宗正又有什麼關係?
扶蘇滿眼困惑。
就在張蒼想開口解釋的時候,殿外突然響起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。
魏勝的聲音也隨之在殿外響起。
“殿下,大事不好了。”
“少府杜赫、御史德等人正在殿外求見。”
“他們說想向殿下求證一下外界傳的沸沸揚揚的傳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