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0章 相較關東之士,諸位纔是‘秦人!’

在扶蘇的攙扶下,杜赫這才緩緩直起身。

他神色哀愁道:“老臣這一段時間,的確感覺殿下對我等有些疏遠了,臣不知跟這位‘鍾先生’是否有關係,亦或者殿下是對我等生出了不滿,只是老臣心中實在是惶恐。”

計然也跟着道:“臣知曉上次跟殿下政見產生了分歧,只是朝堂政事,有分歧本就尋常,臣實在想不通,爲何殿下會對臣等越來越冷漠,臣驚慌。”

御史德也跟着開口。

在前面幾人開口後,其餘幾人也陸續開口。

無一例外。

話裡話外都表露着唏噓跟哀色。

彷彿扶蘇真做了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事。

扶蘇苦笑一聲,很是無奈道:“諸位大臣實在誤會扶蘇了,諸位對大秦的功業足以彪炳千秋,非歲月能抹殺,我扶蘇何以敢輕慢諸位?扶蘇本就一乳臭小子,過往就因政見分歧,爲陛下不喜,又豈會再因政見而跟諸位背離?”

“諸位都是大秦開國功臣,也都是扶蘇的長輩。”

“於情於理,都是扶蘇需依仗的存在,也都是扶蘇學習的對象,扶蘇哪敢對諸位生出不滿,更何談對諸位生出疏遠?扶蘇也全然沒有道理這麼做。”

“方纔聽到諸位如此說,扶蘇同樣心中一驚。”

“因爲這實在不是扶蘇之意。”

“扶蘇深感不安。”

“只是回頭想想,扶蘇的確有很多做的不盡人意,也因爲行政能力缺乏,往往做事相對武斷,也很少顧及跟推敲細節,所以這顯得有些疏遠。”

“這是扶蘇之過也。”

說着。

扶蘇朝杜赫等人躬身致歉。

一旁,張蒼雙眸微微張大,朝着扶蘇看了一眼,嘴角露出一抹淺笑,但很快就收斂起來,臉上並未露出任何神色,彷彿並未發生過。

見扶蘇致歉,杜赫等人自不敢受,連忙伸手將扶蘇扶起。

在幾番禮讓之下,扶蘇這才直起身。

他面色沉靜,滿眼憂國憂民之色,緩緩道:“我不知諸位究竟是如何看待扶蘇,但在扶蘇心中,從未猜忌過諸位,也一直對諸位很是尊敬。”

“至於疏遠更是無從談起。”

“我知曉自己近來變化很大,主要是扶蘇開始接手政事,從最開始的天真爛漫,逐漸認識到了大秦國政之艱難,所以心態的確有了不小改變,過往扶蘇少不更事,自是鬧出了一些笑話,過去也是讓諸位見笑了。”

說着。

扶蘇也笑了起來。

似乎對過往的事已完全釋然了。

隨即。

扶蘇笑容一收,面色變得嚴肅。

他凝聲道:“至於外界傳言的,我扶蘇有意疏遠六地之客臣,這實在是荒謬,我扶蘇一直以來秉持的觀念就是治中國者,海納爲本,又豈會因目下的困難而就此放棄?”

“這非扶蘇之作爲。”

“我不知外界爲何有此荒誕言論,但這個言論的確是錯誤的。”

“而且大錯特錯!”

“荒謬至極。”

“當初我向陛下建議施行‘官山海’之策,若是我真有此心,又豈會讓各官署挑選合適官吏任職,而且對關東官吏挑選不加限制?計然你爲官市丞,是知曉錢糧之重要的,如此重要的事,我若是真有私心,或者真有己見,又豈會不把錢糧牢牢抓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中?”

“而我選擇的是任賢爲用。”

“只要他們能勝任此職,便可予以重任。”

“期間還對廷尉府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整頓,蒙毅跟我私交慎篤,但在那次的風波中,我又豈有爲蒙毅開脫過一句?可曾對被降職、去職的官員進行過一次求情?”

“未曾。”

“我扶蘇是一視同仁!”

“關東也好、關中也罷,都是大秦子民,何來異同一說?”

“誠然。”

“我的確說過新老秦人之分。”

“而這個問題也的確顯著存在,雖諸位口上不說,但秦地爲老秦人,六地爲新秦人的說法,一直在天下風行,甚至爲天下人認可,在我看來,原因便在於不公,而不公的根源便在於朝廷的對老秦人始終存在着虧欠。”

“所以.”

“我扶蘇後面致力於解決軍功爵功賞。”

“爲的不是其他,爲的是能讓天下真正抹平差異,實現真正的天下公正!”

“我扶蘇何錯之有?”

扶蘇的話擲地有聲、鏗鏘有力。

杜赫等人竟皆沉默,目光閃爍,不知在想着什麼。

只是看向扶蘇的眼神越來的陰翳。

連帶着。

看張蒼的眼神也帶着幾分不善。

張蒼自是直接無視了。

扶蘇神色如常,繼續道:“至於諸位心中疑惑的我疏遠客臣,這更是出奇的可笑,當初事務府籌建,諸位可還記得入選我事務府的官員,其中大多是六地官吏,我若是當真疏遠客臣,當初爲何要將這些人挑選入內?”

“我跟這些官吏從未蒙面,也未曾有過書信往來,甚至在此之前,若非張蒼引薦,我根本就不知曉有這些人存在,然即便如此,我扶蘇依舊將這些人納入了事務府。”

“原因是何?”

“便是因爲扶蘇知曉,唯有讓天下之士爲秦所用,大秦才能安度危機穩定大局,才能使大秦在目前形勢下不衰頹,這纔是大秦過往強盛之根本也。”

“所以疏遠客臣完全是無稽之談。”

“正如當年李丞相在《諫逐客書》上所言:‘今逐客以資敵國,內空虛而外積怨,損民而益仇,求國無危,不可得也!’”

“我扶蘇又豈會不明這個道理?”

“只是不知是扶蘇的錯覺,還是扶蘇的誤判,現在的朝堂,倒是越來越有‘逐客’後的氣象了,關東之士似乎很難得到晉升機會,而關中的官員卻能輕而易舉的被調到關東,這似已有了李丞相書中所言的‘客而不納,疏士而不用’之象。”

“扶蘇很是費解。”

“天地之廣闊也,治道之博大也。”

“大秦一統六合八荒,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,現在整個天下都是大秦的國土,所有的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,大秦爲何會出現眼下的這個狀況,難道自天下一統之後,大秦的人才便只出現在關中,在朝堂?”

“不當是在天下萬方嗎?”

“而且”

扶蘇話語頓了一下,淡淡的掃了杜赫等人幾眼,冷笑道:“相較於關東之士,諸位入秦多年,在關東之士心中,諸位恐纔是‘秦人’,而關東之士纔算得上所謂的客臣。”

“所以疏遠客臣完全是無的放矢。”

“毫無依據。”

聽到扶蘇這殺人誅心的話,杜赫等人臉色騰的大變。

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,原本是他們在算計扶蘇,結果到頭來,反被扶蘇給陰了一把,扶蘇這一番言語下來,反把他們變成了一個疏遠客臣之人。

這又豈是他們能抗下的?

杜赫臉色鐵青,連忙道:“殿下言重了。”“天下一統後,我等皆是大秦臣民,何來客臣、主臣之說?而且之所以關中官吏更爲朝廷信任,也是有不少現實原因,一來六地反叛意識較強,朝廷對關東控制力不足,需要用關中子弟來加強管理。”

“二來大秦奉行的是法制,關東之士法制觀念淡薄,讓其身居高位,恐會重蹈昔日呂不韋等人後程,加之天下剛剛一統,需要的是穩定,關中子民知根知底,因而更容易得到信任。”

“這非是我等之過失,而是時勢使然也。”

杜赫臉色蒼白的辯解着。

只是臉色出奇的難看,他又如何察覺不到,扶蘇話裡的反擊。

扶蘇對他們的厭惡,根本就沒有掩飾,就這麼直白的說了出來,甚至直接將他們當作爲‘疏客’的根源。

但杜赫也清楚。

繼續拿‘疏客’去針對扶蘇,已起不到任何作用,甚至還會被扶蘇反過來針對,而且就實而言,扶蘇的話明顯更得人心,也更容易贏得天下士人好感,杜赫自不會繼續下去。

只是杜赫也很心驚。

扶蘇聽聞到消息的時間定然不長,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好應付之策,這屬實是太過驚人了。

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而且從始至終,無論自己如何引誘,扶蘇都始終不上當,堅決不承認自己存在疏遠‘客臣’的事,反而一個勁的給自己邀功,給自己正名,種種跡象看來,扶蘇都不像是不諳政事的人,反而更像是浸淫已久的老狐狸。

隨即。

杜赫就暗暗搖了搖頭。

這絕不可能是扶蘇自己想出來的。

他對扶蘇還是有一定了解的。

既然不是扶蘇,那便只可能是張蒼了。

想到這。

杜赫目光明顯陰翳不少。

他知道自己過去小瞧這個胖子了,這人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憨厚,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狡詐之徒,但張蒼作爲荀子之徒,有這樣的才能,似乎也並不足爲奇。

只是自己大意了。

而且朝堂上很多人都小瞧了張蒼。

這人不簡單。

這時。

扶蘇若有所思道:“原來如此,多謝杜少府告知。”

杜赫臉上擠出一抹笑容,只是比哭還難看,他的嗓音已有些沙啞,淡淡道:“這或許的確是存在一些誤會,殿下過去對政事瞭解不深,因而有了誤解,臣也是沒有考慮周全。”

“請殿下寬恕。”

扶蘇笑着道:“若非少府指點,扶蘇恐還沒有意識到呢,少府何錯之有?”

“只是少府眼下可還有事要告訴?”

“若是沒有,我這邊還有一些政事要處理,恐就不能繼續跟少府深談了。”

扶蘇直接開始逐客。

杜赫目光一凝。

他卻是沒有再出頭,只是目光冷漠的移向了閻樂。

見杜赫看向自己,閻樂當即臉一黑。

他自是明白杜赫的心思。

前面杜赫在扶蘇面前出了醜,不願再繼續出頭,所以想讓自己開口,但他又如何看不出,扶蘇顯然是提前就做好了應對,自己這問出來,多半要爲扶蘇嫉恨。

他實在有些不願。

閻樂低垂着頭,不去面對杜赫目光。

見狀。

計然冷笑一聲。

他笑着看向閻樂,一副爲閻樂考慮的面色,開口道:“方纔來的路上,我們遇到咸陽令,咸陽令似乎說有事想向殿下求證,只是咸陽令第一次見殿下,難免有些緊張,所以一時不敢開口。”

“閻樂。”

“把心中想問的問出來吧。”

“殿下就在這,有什麼事,殿下都能爲你解答。”

“說吧!”

其他官員也紛紛開口。

“閻樂,還不抓緊機會,莫要讓殿下久等。”

“沒聽到殿下說嗎?殿下的時間寶貴着哩,豈容你在這浪費,快點說!”

“.”

聽着衆人的催促,閻樂漲紅了臉。

若非他人微言輕,不然定要當面頂回去,這些朝臣實在非人哉,他怎麼說也是出力最多的人,結果這些人竟全然不在乎自己死活。

真是豈有此理。

閻樂心中也是一陣惱怒。

他已在心中暗暗發誓,不要給他找到機會,不然他定要將今日之憋屈,千倍萬倍的報復回來,還有扶蘇,他同樣不會放過。

只是他現在同樣清楚。

眼下大局爲重。

唯有將扶蘇徹底拉下去,胡亥纔有上位的機會,而他也纔有一步登天的可能,爲了日後的榮華富貴,爲了日後的飛黃騰達,他最終還是將這口怨氣嚥了下去。

他擡起頭,臉上露出一抹笑容。

他朝扶蘇跟四周朝臣拱手道:“下官前面太過激動,一時失了心神,也沒了分寸,還請殿下跟各位長吏見諒。”

“臣的確心中有一些疑問。”

“這次城中流言風行,而臣作爲咸陽令,更爲關心的其實是另一件事。”

“便是這位‘鍾先生’的身份。”

“目前就臣查到的信息來看,他的戶籍並不在關中,也似乎一直是以‘亡人’的形式,居住生活在城中,只是按大秦律令,這種情況是不當出現的。”

“臣既知曉了此事,卻是需將此事查明。”

“只是此人跟殿下關係莫逆,而其居住之所,似有宮中侍從阻攔,因而臣這才斗膽前來取證。”

“想知曉此人的真正身份。”

“還請殿下成全。”

“閻樂拜謝。”

說完。

閻樂怕扶蘇嫉恨,當場跪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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