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着李斯跟頓弱的話,嬴政輕笑一聲。
會稽郡內發生的事,其實都是朝廷前面主導的。
也是有意而爲。
爲的便是挑起關東官員跟六國餘孽之間的內訌。
繼而讓朝廷坐收漁利。
只不過之所以朝廷能這麼做,其實完全得益於陶舍及其下屬官吏,陶舍手下一名官吏,跟會稽郡郡丞李默是同鄉,年幼時關係甚篤,一起求學多年,對李默瞭解很深,此人家道中落多年,過去沒少受六國貴族欺負,心中對六國貴族一直懷有怨念。
而在朝廷對雲夢周邊郡縣動手時,無疑也是引起了李默的不安。
李默便私下跟這位同窗好友寫了書信。
想詢問一些內情。
那位官吏第一時間便將此信函上交給了御史陶舍。
在一番考量之後,朝廷便做出了前面的那些舉動,故意將私下派人前來會稽郡收集信息的消息泄露出去,好引起會稽郡裡大大小小官吏驚慌,而李默又不情願向六國貴族低頭,這才促成了當下的壯士斷腕。
原本朝廷對這個主意並未真的放在心上。
因爲關東官吏過去一直跟朝廷離心離德,也跟六國貴族眉來眼去,此事朝廷一直都知道,因而並不認爲關東官吏會因此出賣六國貴族,但看到殷通呈上來的‘投名狀’,無論是嬴政還是李斯都迅速瞭解到一件事。
會稽郡的官吏跟六國餘孽並非真就一條心。
不然斷不止於此。
嬴政面色如常,淡淡的掃過殿內,平靜道:“既然朝廷已掌握六國餘孽的藏匿之地,當下應該儘快將這些六國餘孽擒獲,以免再出什麼意外。”
“陛下所言極是。”李斯等人連忙道。
就在這時。
姚賈出列道:“啓稟陛下,臣也同意當立即出手。”
“不過,臣心中有疑惑,不知陛下當以何聲明出手,若是直接將殷通等官員透露出去,臣認爲不妥。”
聞言。
嬴政眉頭一皺,問道:“有何不妥?”
姚賈笑了笑,並未直接解釋,而是開口道:“臣想問陛下,陛下此番出手,用意何在。”
“自是清除內患。”嬴政直截了當道。
“清除內患之後,朝廷或能加強對關東的掌控?”姚賈又問。
嬴政蹙眉。
見狀。
姚賈臉色微變,也不敢再賣關子,沉聲道:“如果只是簡單的清除內患,陛下直接下令擒拿,的確能達成效果,但臣認爲朝廷能做的更多,今陛下調整方略,不再執着於清剿六國貴族,從而實現了‘變則通’,一舉改善了整個關東環境,但此舉看似轟轟烈烈,實則只是隔靴搔癢,等到陛下巡行離開,關東用不了多久就會恢復原狀。”
“等到六國餘孽吸取了這次的教訓後,日後陛下再想針對六國餘孽只怕會更加艱難。”
“而地方官吏跟六國貴族行事也會更加隱蔽。”
“整體而言。”
“依舊只是一次片面的清剿。”
姚賈揮了揮衣袖,彷彿一下之間,又回到了過去。
初入秦廷,指點江山,揮斥方遒。
聞言。
嬴政目光微動。
他看向姚賈,鎮定道:“那以典客之見,朕當如何行事?”
姚賈是一位大才。
不過卻是更精於挑撥算計。
過去一統六國時,姚賈便沒少出一些離間之策。
效果斐然。
然隨着天下一統,姚賈似沒有了用武之地,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爭權奪利上,再也沒有過去的鋒芒,眼下難得開口,也是讓嬴政心中很是欣慰。
這才當是大秦朝臣當有之風氣。
姚賈面帶淺笑,侃侃而談道:“這次朝堂之所以能有此效果,便是因有郡丞李默的暗中‘相助’,會稽郡官員跟六國餘孽之間並不和氣,當然也並不見得就互相敵視,更多的在臣看來,都是相互算計相互利用。”
“這次朝廷在雲夢周邊的舉措嚇到了這些官員。”
“他們其實能做的很少。”
“而朝廷的確也掌握了他們勾連六國餘孽的證據,若非殷通等人識趣的把六國餘孽給招了出來,不然定是難逃一死,而若是他們當時沒有選擇這麼做,除了反叛之外,便只能投靠六國餘孽,尋得六國餘孽庇護。”
“然六國餘孽本就是喪家之犬,惶惶不可終日,他們就算棄官而逃,又能有什麼好的下場?”
“正因爲此。”
“陶舍御史的下屬才能收到李默傳出的信書。”
“朝廷也才能因此有後續的動作。”
“而這一切實則都是會稽郡官吏的自保。”
“他們雖跟六國餘孽勾連,但實則是更懼怕朝廷動手。”
“這也意味着。”
“殷通、李默這些官員是可以拉攏的。”
“當然臣所說的拉攏,非是過去的拉攏,殷通李默等人爲大秦臣子,按朝廷吩咐做事纔是正常,然他們其實都有各自的私心,臣之‘拉攏’,實則是讓他們能從過去的更爲親近六國餘孽,轉爲向朝廷靠攏。”
姚賈也知自己說的‘拉攏’有問題,也是連忙找補。
嬴政並未在意。
聽着姚賈的話,衆人目光微動。
他們自也聽明白了。
在姚賈看來,如果按正常流程,朝廷現在下令去捉拿,定會將殷通等人‘背叛’六國貴族的事暴露出去,而殷通等人本就首鼠兩端,他們的確向朝廷供出了六國餘孽的下落,但未必真就想將這些六國餘孽趕盡殺絕,所以此事之後,兩者之間依舊會暗中聯繫。
經過這次的事,互相只會更加警惕。
殷通、李默等人依舊爲官會稽,在他們的庇護下,六國貴族即便元氣大傷,也會不斷恢復元氣。
終究是治標不治本。
如此一來。
朝廷這麼大的舉動,實際效果其實寥寥。
姚賈的心思是想將這次被朝廷硬逼出來的‘內訌’,轉爲會稽郡官吏跟六國餘孽之間真正的內訌。
讓朝廷能長期得利。
只是
這真的可能嗎?
不止李斯、頓弱等人有此疑惑,就連嬴政都心生驚疑。
但他們深知姚賈在算計離間方面之才能,所以並未主動開口詢問,靜等着姚賈將自己的想法道出。
嬴政道:“典客若有想法,直說無妨。”“朕洗耳恭聽。”
姚賈連忙朝嬴政作揖,臉上帶着一抹自得之色,他目光掃過其他重臣,笑着道:“諸位隨陛下巡行數月有餘,可否聽到過一個傳言。”
“什麼傳言?”李斯主動問道。
“東南有天子氣也!”
聞言。
李斯面色微變。
這則傳聞他自是有所聽聞。
不過此事並未在巡獵行營傳開,而且陛下對此也並未在意。
沉吟片刻,李斯目光幽幽的看着姚賈,沉聲道:“這則傳聞,老夫自是有所耳聞,不過皆是造謠生事之言,朝廷這幾年聽到太多了,就是典客突然提起這句流言意義何在?”
姚賈笑着道:“這則傳言這幾個月傳的沸沸揚揚。”
“其中還有陛下相信東南有天子氣,且執意要去損壞東南之地脈。”
“姚賈當然知曉,這是中傷之言。”
“陛下也不會放在心上。”
“但在我看來,這實是六國餘孽主動送上來的藉口,我等又豈能不加以利用?”
聽到姚賈的話,衆人若有所思。
他們前面還有些不明,但聽到姚賈的提醒後,也是瞬間反應了過來,也當即猜到了姚賈的用意。
姚賈侃侃而談道:“東南有天子氣,這是六國餘孽用來阻止朝廷宣傳教化的,意欲讓朝廷自相矛盾,朝廷本欲推廣‘修人事以勝天’的理念,然面對如此謠言,朝廷若對吳越之地進行大番搜尋,定會爲人造謠說是陛下在破壞東南地脈,如此一來,就跟朝廷宣揚的不一致,自行矛盾之下,自難以爲民衆取信。”
“吳越位於東南之地。”
“六國餘孽有多嘯聚於此,朝廷想清剿,註定要大肆搜查,等真的查到六國餘孽的嘯聚之地,也定要搗毀其復辟之根基。”
“而這便是鑿山斷壠!”
“此流言之精妙便精妙在此。”
“無論朝廷如何做,都會爲六國餘孽有利。”
“不搜尋,無疑是放縱六國餘孽繼續猖獗,若是搜尋,也就跟朝廷宣揚的理念自相矛盾。”
“然這是在朝廷大肆鎮撫六國餘孽的前提下。”
“眼下民衆之目光都爲朝廷清理地方官員吸引,這則流言反倒無多少人關注了,但反過來,朝廷眼下卻是可以對此加以利用了,通過陛下驚怒‘東南有天子氣’的消息,對吳越進行大肆搜查,繼而‘趁機’抓捕到這些早已在冊的六國餘孽。”
“如此一來。”
“殷通、李默等人告法之事,只要朝廷不主動揭露,外界實則是不知曉的。”
“畢竟前面陛下車輦經過時,殷通等官員只是說了地方官府中,有人跟六國餘孽勾連,並未直接明說自己將告密,甚至這份竹簡,還是中車府令趙高送過來的,外界知曉的人極少。”
“除非殷通李默等人自己揭發,不然外面都會以爲是告發的地方官吏。”
聞言。
嬴政若有所思。
只是這樣做,如何挑撥離間?
一旁頓弱似猜到了什麼,眼中露出一抹異色。
姚賈並未遮遮掩掩,繼續道:“若按之前朝廷的做法,直接下令捉拿,無疑是將殷通等人拱火到了明面上,然這畢竟是他們迫於無奈之舉,六國餘孽就算心有怨恨,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下,而且在臣看來,殷通等人雖明面上給朝廷提供了名冊,但背地恐依舊在跟六國餘孽聯繫,等朝廷動手時,名冊上的六國餘孽,定有部分得到消息逃匿了。”
“這般下來。”
“會稽郡的官吏是理虧的。”
“理虧之下,便意味着要退讓跟忍讓。”
“這也意味着,要給六國貴族行更多的方便,施以更大的幫助。”
“如此一來。”
“朝廷的清剿實則只是揚湯止沸。”
“但朝廷若是以破‘東南天子氣’的名頭去清剿,固然朝廷名聲會受一定質疑,然就實而論,卻是會讓殷通等官吏變得強勢,也不會輕易爲六國餘孽落下口實,而他們本就對過往六國餘孽的強勢有所不滿,等六國餘孽索要更好便利時,就有了更多討價還價的空間,而且他們甚至完全有理由有藉口,把六國餘孽出的事,推卸爲是六國餘孽自己造成的。”
“若非他們自己放出消息,朝廷豈會去清剿山林?”
“會稽郡縣上下付出了這麼大代價,本想着儘快息事寧人,想盡力庇護住六國餘孽,結果他們自己把事惹到頭上,眼下還逼着地方退讓,這自然是沒有任何道理的。”
“如此下來。”
“只會不斷加深互相的衝突。”
“兩者內鬥之下,朝廷自能不斷得利。”
“有六國餘孽跟地方官吏互相牽扯,朝廷也才能騰出更多精力。”
“此消彼長。”
“日後朝廷再次清剿時,相對也會更加容易。”
“這便是臣的個人己見。”
“請陛下明鑑。”
姚賈朝嬴政躬身一禮,緩緩退回了原位。
嬴政微微頷首。
他對姚賈的建議是很認可的。
固然朝廷會有損一定名聲,但朝廷這次的宣教,本就只是意在嘗試,並未想着就此徹底扭轉社會風氣,若是能借一句謠言,撼動關東原有的形勢,這對大秦而言,無論如何都是好事。
他又豈會拒絕?
嬴政看向其他重臣,笑着問道:“對於典客的建議,諸卿可有異議?”
李斯等人對視一眼,全都苦笑着搖頭。
“臣等皆以爲善。”
聞言。
嬴政大笑一聲道:“既然諸位愛卿都無異議,那便依循典客的想法做吧。”
“陛下英明。”衆人齊聲高呼。
在將一切事宜安排妥當後,頓弱突然睜開眼,原本渾濁的眼眸中,浮現出一抹精光,他拱了拱手,出列道:“陛下,臣認爲當把此事通知給會稽郡官員。”
嬴政把目光看向頓弱,望着這位身形有些佝僂的老臣,道:“哦,這又是爲何?”
頓弱淡淡道:“這同樣是‘拉攏之策’。”
“殷通等官員知情的越多,他們對朝廷也會越忠心。”
“對六國餘孽也會越疏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