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等人都默然不言。
眼神很是凝重。
他們現在的心思已不在這是不是扶蘇在考校他們,而是真的在思考,這些東西對天下的影響力,以及對他們自身會產生怎樣的影響。
識句讀,通算術。
這看似很簡單的兩件事。
從古至今,不知道攔住了多少人。
也造就了多少人。
他們之所以能在地方爲豪強尊重,能爲鄉里的三老推崇,很大一部分原因,便在於他們比其他人識得字,會算術,所以很多時候,鄉里乃至是縣裡,有時都需請教他們。
而這也一直是士人最大的底氣。
他們眼下只能看到其中一卷,但僅僅是一卷,已能初窺一些端倪了。
這非是心血來潮。
而是暗中謀劃良久了。
若說扶蘇真的不知情,他們是絕對不信的。
一兩個月,的確是有可能,但一兩年,還就在眼皮子底下,就算反應再遲鈍的人,也早就反應過來了,又豈會真的毫無察覺?
這其實並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這些竹簡的內容。
袁生雙眼緊緊的盯着上面文字,神色陰晴不定,在心中不斷思索着,若是秦廷真的將這些東西推廣下去,對自身自家的影響。
其他人此刻也做着同樣的思考。
沉思片刻。
袁生漸漸冷靜下來。
他前面還真的差點失了心神。
讀書哪有那麼容易?
他的家世已算是不錯了,但能夠走到今天,也是耗費了無數錢糧,就算秦廷有意壓低學習成本,但最終能夠讀得起書的人,又當真能是那些底層人?
不可能的。
那些最底層的人,連溫飽都解決不了。
哪有餘錢去讀書識字?
就算成本下去了,也是底層承擔不起的,一卷竹簡就近十枚秦半兩了,想要讀書有成,那可至少要學上數十上百卷,這多少家庭能承受的起?
何況秦廷年年加賦。
底層生活苦不堪言,更不可能去讀書了。
而這還只是最基礎的。
若是想要學習律令,掌握一定的算術,那需花費的錢糧更是海量,就算是富農都擔負不起,又何況是底層的尋常民戶?
因而就實而論。
秦廷若真的推廣下去,對他們這些相較貧寒的士人,反倒是有不小好處,對於底層影響微乎其微,不過對於更上層的貴族,卻是會造成不小打擊。
但這跟他們有何關係?
想罷。
袁生徹底平靜下來。
他看了看一旁其他人,見這些人還未想明白,眼中露出一抹得意,拱手道:“既然殿下相問,那袁生便說說自己的看法。”
一語落下。
四周其他人瞬間看了過來。
扶蘇亦然。
感受着全場目光聚焦於自己,袁生嘴角揚起一抹自得,笑着道:“在下雖未看完全部竹簡,但僅僅通過其中一卷,就已意識到這些竹簡之不凡。”
“若是傳之天下,定會造福天下。”
“自古以來,學習都是十分昂貴的事,那高昂的成本,也讓很多人不由得望而卻步。”
“二公子三公子所著大作,若是真的於天下發布,無疑會對當今的學習,造成不小的轟動,也會極大的降低學習成本,過去有關算術之知識,一直爲貴族壟斷,然而這些竹簡中,就有涉及算術的,這若是發行,對貴族的影響可想而知。”
“不過.”
“就我個人看來。”
“這些內容只會影響到士人。”
“對寒門有利,對高門無利,至於最底層,恐無甚影響。”
“原因也很簡單。”
“底層的首要任務是生計。”
“若是連生活都難以維持,又豈敢將錢糧耗費在這些上面?”
“學習本身就是個無底洞的事,再多錢糧砸進去,恐都是不夠的,若是就爲了學個三兩字,就將家底掏的精光,恐沒有多少底層敢這麼做。”
“所以在下認爲,這些竹簡針對的士。”
“整體而言,對天下有利,還能一定程度削弱貴族影響。”
“在下認爲善!!!”
袁生再度作揖,面色肅然的坐下。
眼中難掩得意之色。
聞言。
其他人若有所思。
袁生所說雖在一些方面,跟他們想的不一樣,但總體而言,還是大致一體的。
他們同樣也認爲。
這些竹簡內容,只對士人有用。
而這其實也可以理解,畢竟公子高公子將閭,生在宮廷,長在宮廷,生來環境優渥,又豈會知曉民間的實情?而且他們能體悟到的,最低的也就是士了。
因而從士出發,並無任何問題。
他們也樂見於此。
他們之所以沒有開口,其實還是在思索,扶蘇對此是怎麼看的,公子高公子將閭,其實並不重要,這些竹簡內容也算不得重要,重要的從來都是扶蘇的看法。
衆人暗自揣測着。
也在等着扶蘇的開口。
只是令他們有些失望了,聽完袁生的話,扶蘇只是笑着點了點頭,並未就此多說,反而是一臉期待的看向他們,好像在靜等着他們開口。
陳平一直在暗中注視着扶蘇。
心緒越來越複雜。
袁生說出的見解,他同樣看出來了。
只是
他並不認爲就這麼淺顯。
若只拿這麼簡單的事情來靠校他們,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,而且扶蘇至於親至嗎?何況真論下來,這還牽涉到公子高公子將閭等幾位公子。
這已足稱得上是興師動衆了。
難道還另有蹊蹺?
陳平再次將這些竹簡看了起來。
只是在看了數十遍後,依舊沒發現什麼異常,而他手中竹簡的內容,其實主要是一則寓言故事,講的是‘楚人有涉江者,其劍自舟中墜於水,遽契其舟曰:‘是吾劍之所從墜。’舟止,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。舟已行矣,而劍不行,求劍若此,不亦惑乎’。
即刻舟求劍。
“刻舟求劍.”陳平低聲喃語。
他擡起頭看着似笑非笑的扶蘇,又看了看這篇寓言故事,心中陡然浮現了一個想法。
他正襟危坐。
重新梳理起了一件事。
知識的重要性。
過去天下,士大夫之所以是士大夫,貴族之所以爲貴族,究其根本,就在於士大夫跟貴族掌握着知識,準備說是壟斷了知識。
只不過隨着周王室衰弱,天子失官,學在四夷。
大量知識外泄。
繼而造就了諸子百家的輝煌。
在諸子百家輝煌的時代,原本那些沒機會接觸知識的人,也漸漸得到了門路,能夠知曉到過去根本沒機會接觸到的知識,在諸子的啓蒙下,越來越多人得到了機會,不少爲士大夫壟斷的知識,漸漸流落到了底層,因而促就了‘士’的繁榮。而後更是造就了豪強的誕生。
但貴族依舊高人一等。
原因何在?
便在於對知識的壟斷。
天下自古以來公認的財富就兩樣。
土地跟知識。
自大爭之世開始,世卿世祿的局面被打破,貴族對土地的壟斷也漸漸出現缺口,隨着戰爭頻發,士大夫跟貴族迭代很快,有不少貴族衰落,也有新興的士大夫崛起,繼而造就土地被不斷分割,只不過隨着天下形勢明朗,以及秦廷的大肆打擊。
原本掌控在貴族手中的田地,很大部分落入到了豪強手中。
但這其實只是明面上的。
因爲豪強一定程度上是依附貴族的。
原因就在於知識。
這個天下從始至終都是士大夫在控制着知識,也控制者知識的解釋權。
雖然天下出現過諸子百家,也出現過很多能人、賢者,他們的出現,對天下知識傳播進行了極大的促進,但隨着七雄格局的出現,天下整體實則是趨於穩定了,而諸子百家傳播出去的知識,在經過這百餘年時間,再度向上聚攏了。
只不過秦滅六國時,再度打破了這個穩定。
他及在場不少士人,都是藉此機會,纔得到了讀書識字的機會。
但就實而言。
經過這十幾年的沉澱聚積,對知識的控制權解釋權,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貴族手中。
在外傳播的已很少了。
土地跟知識,從某種角度而言,前者是財富,後者是保障財富的。
過去士大夫爲何高高在上,便在於形成了土地跟知識的雙重壟斷,繼而造就了在地方權勢的壟斷,現在土地的壟斷被打破,流落到了地方豪強手中,但知識的壟斷並未被打破。
依舊被牢牢的掌控在士人手中。
豪強控制着土地。
但很多時候卻要請貴族的人來算賬。
豪強在天下動盪中,能得手的只有識字的機會,但算術方面,一直以來都爲貴族牢牢掌控的,並未對外泄露多少。
秦制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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士人大多背離。
原本的諸子遺風,基本被摧殘殆盡。
士人這些年之所以有恃無恐,便是因爲大秦必須要依仗他們,因爲他們掌握着知識,也掌握着很多知識的解釋權,正是有着對知識的絕對壟斷,才造就了秦不得不大肆啓用關東官吏,雖下令焚書,卻不敢真的對儒家趕盡殺絕。
原因便在於此。
只是現在陳平感覺到了不對勁。
他隱隱感覺,秦廷好像真的開始不在乎士人了,也不在乎士人這幾百年下來,通過結姻、聯親,互爲表裡的情況了,而是想將士人對知識的控制徹底給摧毀,讓這些只侷限在少部分人手中的知識,更爲廣泛的流傳開。
將貴族的根基徹底摧毀。
在這個極其高昂的知識學習成本的時代,在這個除了貴族幾乎全是目不識丁的時代,秦本身就跟時代格格不入,而今秦卻是想要更進一步,給天下再多一個選擇。
官學!!!
秦廷想效仿過去。
如過去將士大夫一步步打壓成貴族一樣,將現在的貴族一步步打壓成豪紳,頂多讓他們能夠擁有土地的財富,但決不再允許他們擁有對知識的掌握權和解釋權。
土地跟知識的壟斷,就意味着權力的壟斷。
這是秦廷絕不容許出現的。
想到這。
陳平一下想起了很多。
他想到了前不久始皇對江東的清理,也想到了之前扶蘇提出的‘士官轉職’,其中便有一條降低入學標準,他還想到了幾年前的焚書,黔首自實田的田令。
所有的思路都在此刻被串聯。
秦廷不是針對士。
而是想將‘士’這個羣體摧毀掉。
這個想法無疑非常瘋狂。
但秦廷未必就做不出來,秦廷本就跟關東不是一路人,也跟士人算不得是齊心,一直以來,秦吏更多的都是自己培養,這已經跟舊有的‘士人’路線背馳了,現在只是要更進一步了。
陳平深吸口氣。
他壓下心中的驚駭。
已是不知該如何去應對了。
他緩緩閉上眼,將一切梳理了一遍。
最終。
他確信了心中的想法。
秦廷的確就是這個想法,想要將舊有體系徹底摧毀。
繼而重新建立一個新的體制。
一個全新的天下。
這是秦始皇立國時許下的大志,這些年依舊在一步步的進行,而且腳步越來越快,越來越急,而這也意味着,秦廷不能失敗。
一旦失敗。
定會遭至士的瘋狂反撲。
秦制崩潰之後,土地跟知識大量累積的‘士’,便會徹底主導天下,他們受秦壓制這麼久,定會對秦進行瘋狂的報復,只怕青史上不見得有一句好話,還會留下無盡罵名。
且無人會反駁。
陳平臉色微微有些發白。
看向扶蘇的眼神,第一次變得懼怕,此刻一臉和煦的扶蘇,在他眼中已經變了模樣,變得瘋狂跟猙獰,有一種寧教我負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負我的瘋狂。
或者說。
不止是扶蘇。
大秦的二公子,三公子等諸多公子,也分明秉持着同樣的態度。
這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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瘋子!
全都是瘋子。
整個大秦皇室都是瘋子。
若是嵇恆知曉陳平的現狀,定會笑着說一聲‘雖千萬人吾往矣’。
陳平顫巍巍的端起酒杯,即便裡面早已沒有了酒水,但他依舊下意識往嘴邊靠去,試圖藉此來掩蓋內心的驚慌跟不安。
他已經拿不定主意了。
這是一場豪賭。
賭贏了,青史留名,名垂萬年。
但若賭輸了,也會遺臭萬年,受盡天下嗤笑。
一時間。
陳平也有些不知所措了。
他在來之前,只是想求個一官半職,根本沒想把自己搭上去。
但現在。
卻必須要面對了。
其實某種程度上,門閥不是黃巢覆滅的,而是在五代十國那個亂世,門閥已徹底控制不住知識外流了,黃巢只是添上了最後一抔土。
並蓋了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