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後。
咸陽城已清淨許多。
半月前前來的人,已走的差不多了。
城中的任命告示,也張貼出去有數日時間了。
對於這份任命告示,城中市人情緒不高,只是簡單看了幾眼,就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去了,畢竟這是關東人的任命,跟他們沒什麼關係。
丞相府。
杜赫跟馮去疾相向而坐。
兩人的身前,都擺放着一碗清茶,上面飄着淼淼白煙。
杜赫今日是來送各郡縣前段時間呈上來的租賦稅文書的,各郡縣徵收的租賦稅數據在這段時間,都已經歸納整理好,只待丞相府進行最終覈定了。
馮去疾端起茶碗,淡淡的品嚐了一口。
面上不動聲色。
他自是看得出來,杜赫是心中有事,不然以他的身份,不至於親自送文書過來的,而能讓杜赫如此不安的,多半還是扶蘇殿下弄得這‘求賢會’。
對於這半月來的‘求賢會’。
他有所耳聞。
只是瞭解的越多,越是感到有些不敢置信,因爲扶蘇藉着這次‘求賢’,做了太多事了,而他作爲大秦丞相,對很多情況竟毫不知情。
這其實讓馮去疾也有些不安。
宰相者,上佐天子理陰陽,順四時,下育萬物之宜,外鎮撫四夷諸侯,內親附百姓,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。
眼下扶蘇卻跳過了自己。
這又如何讓馮去疾不心生緊張?
只是他自不可能表露出來。
見馮去疾一副品茶模樣,杜赫眉頭微微一皺,還是決定主動開口:“馮丞相,你對殿下一手,藉着這次求賢,暗中做一些自己的佈置,有何看法?”
馮去疾淡漠道:“求賢令,本就是以殿下的名義頒行的,自然當由殿下一人完成。”
“殿下有自己的想法跟見解這是好事。”
“我又豈會有意見?”
杜赫冷哼一聲,不置可否道:“這次求賢的確是殿下一手促成的,但很多事都是咸陽大小官府去做的,而今這些名聲都落到了殿下頭上,這固然是理所應當的,只是馮丞相,你其實對殿下的所作所爲,之前也是不知情吧。”
馮去疾目光微闔,眼中閃過一抹寒光。
他漠然道:“你這是何意?”
杜赫輕笑道:“我又哪有那麼多想法,只是覺得殿下太過冒失了,自作主張,直接跳過我等大臣,擅自做主,給我等平白增加了不少事務,若是日後出了差池,陛下還會怪罪於我等。”
“杜赫心中多少是有些情緒的。”
“而且”
“殿下的心思似太過深沉了。”
“在求賢之前,我等就頗爲微詞,只是殿下特意召見我等,讓我等好生配合,而當時殿下是如何給我們說的?只是因爲這些人滿腔怨恨,憤世嫉俗,所以要多加安撫,我等身爲臣子,自當遵從。”
“那殿下是如何做的?”
“瞞着我們,對這些底層人,誇下海口,做出各種承諾。”
“還全然未告訴我等。”
“若非我私下有關注,恐還會被一直矇在鼓裡,我等畢竟乃朝廷重臣,殿下這番舉止,實在讓人有些寒心。”
杜赫陰沉着臉,有條不紊的說着。
馮去疾將手中茶碗放下,神色平靜道:“伱說的的確沒錯,殿下做的一些事,我的確不知情,而且當時殿下告訴我們的,也非是殿下真正做的,但我等又何嘗不是因爲這些人身份低微,就不以爲然呢?”
“這次的整件事,從始至終,都在殿下的掌控。”
“沒有出過任何的差池。”
“這便足以證明了一點,殿下其實早就構思好了,也根本沒有想過告訴我們。”
“至於原因,其實你也應該能想到,殿下做的這些事,很多若是爲我們知曉,定會出言反對,所以殿下乾脆就不告訴我們,自己先將這些事定下。”
馮去疾緩緩站起身子。
他看向窗邊,淡淡道:“我們其實一直都小看殿下了,也小看了殿下對這次求賢的重視,更小看了這次求賢對天下的影響,殿下在悄無聲息間,就完成了如此驚人的壯舉。”
“實在令人驚歎。”
“在初聽聞時,我的確也有不滿,但後面細細想來,殿下這麼做也是有道理的。”
“而且殿下很早之前就跟我們說過,他心中的想法,便是想彌合東西,將天下的積怨不滿,一步步的消解掉,也想徹底消弭過去天下存在已久的‘新老’秦人之分。”
“只是殿下這次的步子邁的更大了。”
“殿下意欲藉助這次的求賢,一步步打破舊有的秦人隔閡,讓天下制度從只涉及關中秦人,一步步推廣到適用於天下所有秦人。”
“而這本就是大秦一直以來的主張。”
“殿下如此開始執行了。”
“若是真論起來,還是我等無能,這麼多年,竟沒有想到辦法,還得靠殿下出手,實在是愧爲這個官職。”
馮去疾搖頭。
眼中露出一抹惆悵跟消寂。
他們這些官員的確被扶蘇給糊弄了。
他們本以爲這次求賢就是爲安撫民心,寬寬民意,寬緩一下底層的不滿。
結果扶蘇並未這麼想,而是想借此將天下舊有‘新老’秦人之見,一步步的打破,就此還不夠,還妄圖去打破‘新舊’秦人的隔閡,讓天下再無‘新舊’秦人之分。
更爲甚者。
扶蘇對此做了十分細緻的安排。
細緻到他都有些陌生。
將所有人都安排的井井有條,最終也都處理的合情合理,沒有半點不法之處,那些大字不識的人,也並未受到偏見,還特許他們進入軍中,這一條條,當他聽聞的時候,也是有些目瞪口呆。
思路太清晰了。
也太有條理了,完全盡在掌握。
這份超前的控制力跟掌控度,即便是馮去疾都感到心驚。
聞言。
杜赫面色越發陰沉。
他已看的出來,馮去疾並不想生事。
他冷聲道:“殿下的這些舉措,的確很有新意,也很是新穎,甚至讓人眼前一亮,只是殿下瞞着我們太久了,若非我們自己打聽,恐還依舊不知情。”
“就說那教材的變更。”
“若非殿下這次拿出來,我們又豈能窺得一二?”
“過去我們僅僅知曉,公子高、公子將閭等公子,在宮中編纂書籍,但具體編纂進度跟進展,我等是不知情的,更不知編纂的具體內容。”
“而眼下卻是知道了。”
“這些公子將小篆改爲了隸書。”
“還別出心裁的設計了一下符號標識。”“還有一些簡化的數字符號。”
“這些東西對於降低學習成本大有裨益,若是殿下提前告知我等,我等又豈會真的反對?殿下這分明是在防着我等。”
“除此之外。”
“殿下還私下安排關東秦人進入軍隊,享有跟老秦人同等的待遇,享有同等的士官轉職的權力,此事甚至沒有跟蒙恬上將軍商議,便私自做主,這實在是有些過分了。”
“軍中無小事。”
“另外。”
“殿下對於這些關東士人太過寬厚了。”
“竟准許他們在當地任職。”
“還讓官府收集前來之士的冤屈,準備派人將這些事給處理掉,這又要耗費朝廷大量精力,朝廷本就力有不逮,這麼多舉措下去,地方官吏恐會怨聲載道。”
“這實在太過冒失了。”
杜赫怨念極深。
聞言。
馮去疾目光深邃的看了杜赫一眼。
也是頗感無語。
他在朝中這麼久,自然是知曉杜赫跟扶蘇之間的一些嫌隙,只是沒想到,杜赫心胸這麼狹窄,也這麼在意自己的顏面,即便明知低下頭就好了,卻是死犟着。
他沉聲道:“冒失?”
“我倒是並不這麼認爲。”
“少府,對天下的形勢看法太過淺顯了。”
“陛下巡行天下,關東各地無不戰戰兢兢,不敢有任何動作,地方官吏更是被大軍震懾,怯怯不敢有任何異心,若是此時,朝廷還不能抓住機會,儘可能的將人手安插到關東,等陛下巡行歸來,關東恢復原樣,朝廷這麼大番動作,最後豈不落得一無事成?”
“這如何能行?”
“你啊,私心有些太重了。”
“你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看明白,陛下跟殿下,其實是一體的,一內一外,如潮水般,不斷的在積壓六國貴族跟士人的生存空間,陛下在明,殿下在暗,等陛下回來,殿下謀劃的事,便會在關東一步步推開,進一步壓縮他們的生存空間。”
“對於六國貴族跟士人,大秦已容不下半分。”
“而天下舊有之風習觀念。”
“大秦也容不下了。”
“你若是還秉持着過去的觀念,仗着自己過往的功績,繼續這麼不分青紅皁白,早晚有一日會栽在這上面的。”
“陛下跟殿下是有容人之心。”
“但過猶不及!”
“我雖不知殿下背後站着何人,但這人跟當年的尉繚子一樣,是一個戰略大家,此人暗中謀劃了一切,在天下編制了一道羅網,藉着秦廷之勢,在不斷的收縮,最終便會如秦鯨吞天下一般,將天下再度席捲吞併。”
“只是那時.”
“天下將再無六國貴族跟士人了。”
“天下也將只有一個聲音。”
“就是大秦的聲音。”
“至於你的擔憂,你當真以爲殿下不知嗎?”
“但你又怎麼知道,這不是陛下留給殿下的考驗呢?”
“若是殿下能夠在陛下歸來後,將這些可能出現的隱憂解決掉,那就證明了殿下已能夠勝任那個位置了。”
“也能真正的做到問鼎天下!”
“這未嘗不是天下之幸。”
“我等過往精力合作,這才一統了天下,而今天下方興未艾,殿下憑藉過人的謀略跟膽識,意欲將天下更進一步,我等身爲大秦臣子,又豈能去拖後腿呢?”
杜赫沉默了。
馮去疾看着發須灰白的杜赫,暗暗的搖了搖頭。
他其實很能理解。
杜赫只是不服氣,不願承認自己錯了,也不想承認扶蘇是對的,心中過不去這麼檻兒,所以才這麼固執己見,但杜赫卻是忘了,他們只是臣子,哪有那麼多的不服?
大秦是大秦。
過往的諸侯早已過去了。
良久。
杜赫垂着頭,有些沮喪道:“難道我們真就任由殿下胡作非爲?”
馮去疾沉聲道:“殿下要做的事,讓殿下自己去做,也讓殿下自己去承擔,這是殿下自己的選擇,天下事沒有容易的,殿下這次步子邁的太大,眼下之所以還風平浪靜,是因爲陛下還在江東,等陛下的大軍回來,那時纔是一切反彈的時候。”
“沒有大軍壓陣,六國貴族跟士人,又豈會善罷甘休?”
“這次六國貴族損失慘重,還跟地方官吏生出了嫌隙,又遭到了殿下這麼針對,又豈會不想着報復回來?而這都是殿下即將要面對的。”
“我們作爲臣子,安靜的看着就行,看看殿下,還能給我們多少驚喜。”
“陛下要回來了。”馮去疾突然補了一句。
杜赫愣了一下,隨後也是點點頭,感慨道:“陛下外出巡行已有大半年了,是該到了回來的時候,陛下歸來,殿下求賢的影響纔剛剛開始,倒是銜接的挺好。”
他已明白馮去疾的話外音。
而今天下的走勢,都在陛下掌控之中。
過去陛下對六國貴族跟士人還抱有一絲幻想,而今這一縷幻想徹底破滅了,陛下便再也不留任何顏面了,直接一波接着一波的針對,想將六國貴族跟士人壓得喘不過氣。
他們其實已跟不上陛下步伐了。
他們眼下唯一能做的,就是安分守己,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。
不多打聽,不多插手,更不要自以爲是,如此還能保住官位,若是影響到了陛下大政,只怕陛下未必能容得下他們。
多做多錯,少做少錯。
不做不錯。
這就是目下最好的安身之法。
杜赫臉色青一塊紅一塊,馮去疾沒有理會,再度將茶碗端起,淡然道:“少府,你送來的文書,我已收到了,你就先回去吧。”
“我等都是功成名就的人。”
“沒必要爲一時意氣弄得自己急赤白臉。”
“江山代有才人出啊。”
杜赫苦笑一聲,拱手道:“丞相說的是,之前是杜赫太自以爲是了,也太過在意顏面了,竟沒有注意到天下已有了如此大的變化。”
“是杜赫疏忽了。”
聞言。
馮去疾輕嘆一聲,再度搖了搖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