丞相府。
張蒼遞上的文書,已送到馮去疾案上。
對於文書的內容,馮去疾其實早就清楚,只是見張蒼這麼心急的,想要將那些想法全部落實,也不禁皺了皺眉。
太急了。
只是當看到文書的末尾。
特意表明的‘密’字時,馮去疾愣了一下,隨即似想到了什麼,不由面露一絲苦澀。
他苦笑道:“杜赫啊杜赫,你臨走還不忘埋汰我一下,將我捲入其中,就是不知這是殿下的想法,還是你的個人心思。”
“我早早便知曉這些辦法。”
“而少府送來的文書上看,分明是不想將另外幾件事告訴給其他朝臣,想讓我以丞相的身份,將事情安排下去,還不說明原委,直接將此事給壓下。”
“以此來減少麻煩。”
“此事我倒是能做到,只是等阿房宮停修,長城減緩修行的事傳出,朝堂恐會爭執不休,到時張蒼面臨的壓力恐不會小,尤其這還算是‘私下行爲’,恐更會遭來一衆朝臣彈劾。”
“唉。”
“罷了。”
“既然殿下跟張蒼都有此決心。”
“我馮去疾出手相助一二也算不得什麼。”
“而且張蒼想的不錯,僅僅是朝堂上提及的‘開源節流’,就讓朝臣生出了諸多不滿。”
“若是將停修阿房、長城的事說出去,只怕朝堂很多大臣不會罷休,尤其是長城相關,一旦將蒙恬牽涉進來,事情可就難料了。”
“其中牽涉到太多人了。”
“最終一番爭論後,恐只會束之高閣,難以真的落實,與其如此,還不如‘先斬後奏’,將事情先吩咐下去,等朝臣反應過來,早已生米煮成熟飯,到時他們再有不滿,也不過是彈劾一場,找張蒼理論一番,並不會影響到最終結果。”
想罷。
馮去疾提筆,略作思索,取出一份空白竹簡,在上面將相關的命令寫好,而後將竹簡放在一旁的火爐上烘烤,等墨跡乾涸,他將這份竹簡及張蒼遞上的竹簡,一柄放在了案上,讓小吏將這兩份竹簡,送到殿下的行宮,讓扶蘇批閱。
等一切做完。
馮去疾緩緩站起身,望着一塵不染的天空,心緒複雜道:“這一番動作下去,對朝廷對關東的影響不會小,也不知最終結果是好是壞。”
“但就像張蒼所說。”
“大秦現在缺少錢糧,也缺少時間。”
“所以必須得搏!”
“既然殿下有心施爲,我馮去疾又豈能退縮?只是最近朝堂決定這麼多事,若是陛下對此有不滿,卻是不知當如何辯解。”
“.”
不多時。
扶蘇批閱後的奏疏就送到了丞相府。
馮去疾簡單看了幾眼,便將相關文書遞給了一旁小吏。
讓他們將內容傳至相關官署。
此刻。
君臣想法一致。
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緘默。
對此,朝堂的其他官員對相關情況雖有所不解,但也並沒有太在意,畢竟有些事朝廷的確不會說的那麼詳細,他們也只需按吩咐做事。
只是隨着工師府將皇城外的十二座金人搬走時,衆朝臣漸漸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。
不過相關工師也是給出了理解的解釋。
十二金人經歷風吹日曬,外表早已銅鏽斑斑,不合大秦之威儀,因而要回爐重鑄,對於這個解釋,衆朝臣雖有些不理解,但還是信以爲然。
但隨着阿房宮相關隸臣、民夫、工匠被解散,以及修建長城附近郡縣的官吏,呈上了相應的隸臣、民夫、工師分批譴回的名冊時,朝堂大臣這才驚覺到事情不對。
不過爲時已晚。
而且這已是一個月後了。
在丞相府的令書,快馬加鞭的送至全國各地時,前面身處藍田大營的蒙恬,終於得到准許回到了咸陽,只不過剛回到咸陽,便看到了張蒼提出的‘開源’之法。
對於一些將領的抱怨跟不滿,蒙恬並無任何舉動,將相關政事交接後,就直接返回了家中。
沒有做出任何迴應。
蒙府。
蒙毅早早就得知大兄歸來的消息,因而很早就等候在了府外,見大兄歸來,也是快步上前,替蒙恬牽了牽繮繩。
蒙恬面色沉穩,直言道:“有事家裡說。”
蒙毅點頭,將繮繩遞給一旁的車伕,兄弟二人進到了府內。
蒙恬坐在主座。
蒙毅坐在相對靠近的次列。
蒙毅搖搖頭,將這幾日自己收到的竹簡,一併抱到了案上:“大兄,你在藍田大營的這段時間,朝中可有不少大臣給我遞書,其中內容,兄長恐早就知道了。”
蒙恬點頭。
他面色篤厚道:“北疆相關的事。”
“我的確有所耳聞。”
“不止。”蒙毅凝聲道:“最近又有消息傳出,長城的一些部分,也停止了修建,甚至開始將徵發的民夫隸臣、商賈、奴隸返回了,朝中不少將領意見很大,想要兄長出面,勸一勸殿下,至少要停止張蒼這胡作非爲。”
蒙恬沒有開口。
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。
淺淺的嚐了一口,神色平靜道:“伱對這些是什麼看法?”
蒙毅遲疑片刻,緩緩道:“我對朝廷所做之事並無太多意見,殿下既然願意支持張蒼這麼做,定有殿下的想法跟心思,也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,不然殿下不會做這麼冒險的事。”
“我蒙氏的確在大秦有些威望。”
“但牽涉到朝廷大政,我蒙氏向來以朝廷爲重。”
蒙恬笑了笑,道:“你說的沒錯,做的也沒錯,此事我蒙氏不要參與進去,這也是殿下的心思。”
“殿下謀劃這些事,其實特意考慮過我蒙氏,不然不會在這風口浪尖,將我特意安排到藍田大營,爲的就是讓我避過這次的事端。”
“我的身份有些特殊。”
“乃北疆三十萬大軍的主將,也是負責長城修建的主官。”
“若是在朝,身居其位,其勢難免。”
“到時就算我有心站在殿下這邊,朝中其他的將領恐未必會讓我如願,而我無論開口與否,同意與否,都會對朝堂造成不小的影響。”
“殿下爲了以防萬一,也爲了避免節外生枝,這纔將我安排了出去。”
“讓我避免捲入到這場風波。”
“殿下仁義。”
蒙恬朝虛空微微作揖。
蒙毅點頭。他其實後面也意識到了。
這場風波,若是席捲到大兄身上,他們蒙氏恐很難脫身。
朝中不少將領,都以蒙氏爲尊,蒙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,何況本就是局中人,所以中途被安排出去,纔是最好的選擇。
而今事情在殿下有意隱瞞下已逐漸落實了下去。
兄長這時回來,也改變不了什麼。
蒙毅問道:“大兄,對殿下的做法是何看法?”
蒙恬笑了笑,道:“若不以長城修建主官,三十萬大軍主將的身份,殿下的想法是很好的,我也十分的贊成。”
“只是身在其位,卻不得不反對。”
“這是爲何?”蒙毅好奇道。
蒙恬淡淡道:“作爲大軍主將,我必須以大軍爲重,北疆三十萬大軍,前幾年爲驅逐匈奴,付出了十分慘烈的代價,這才最終實現對匈奴的大勝,爲防止匈奴日後再度捲入重來,陛下才決心在北疆地區修築長城。”
“這才短短几年,就去跟匈奴交好。”
“軍總將士會如何想?”
“我這位主將,又豈能支持?”
“若是我支持,那豈不讓萬千將士寒心?讓底層爲匈奴殺害的秦人寒心?”
“所以我絕不能支持。”
“甚至還必須極力的反對。”
“若是拋開這兩層身份,殿下的想法,不僅不冒險,而且對朝廷是大利。”
蒙毅眉頭一皺。
他有些不明白兄長爲何會這麼說。
利,他能想明白。
但大利?
這是從何而來?
不當是朝廷跟匈奴各取所需嗎?
何來大利一說?
“大兄,這是爲何?”蒙毅好奇道。
蒙恬溫和的笑道:“你啊,書的確讀了很多,卻很少學以致用,儒家講君子六藝,其中便有軍事相關,兵者,詭道也,只是從最基本的來看,張蒼的建議落實後,朝廷跟匈奴的關係會緩和,邊疆不少關隘處都會開放,也都會容許雙方通商。”
“這是大多數人能看到的。”
“但你真以爲匈奴會這麼老實?”
蒙毅搖頭。
他自不會認爲匈奴會這麼老實。
草原那邊生存環境遠比中原惡劣,匈奴人是傍水而居,有草則肥,但草原的環境並不是一層不變的,每年都會發生變化,水草豐美的情況,其實並不怎麼多見,因而一旦遇到水草不佳的情況,北方草原就很容易餓死人。
到時。
匈奴依循過去,便會大舉南下。
對中原進行大肆劫掠。
就算朝廷跟匈奴關係放緩,雙方能進行一定的商貿,但朝廷又怎麼可能真的去餵飽匈奴?只可能是在茶鹽等方面滿足一定供應,至於其他方面,則始終是吊着,儘可能壓制匈奴。
而若是糧食不夠,匈奴勢必還是會南下。
這其實也是很多朝臣擔憂之處。
蒙恬淡淡道:“匈奴不可能老實的,匈奴人生性殘忍,殺夫霸妻都是常事,只不過經過前幾年的大戰,匈奴元氣並未徹底恢復,所以短時間內,匈奴人並不會也不太敢跟朝廷大規模交手。”
“但一些小部落,數十上百人的衝突,卻必不可能少。”
“大秦邊疆綿延千里,朝廷很難防禦的,而今長城並未修建完成,還有不少區域並未連通,這無疑也給了匈奴南下的可乘之機。”
“接下來幾年,甚至十幾年。”
“雙方衝突不會斷。”
“只看衝突,對雙方其實各有優劣,但其實不然。”
“若放眼全國,對朝廷的利是大於匈奴的。”
“大秦軍中奉行的是軍功爵制。”
“有衝突,就意味着有戰事,有仗打,也意味着底層的士卒,能借助這一次次衝突,獲得升官進爵的機會,這些衝突,對於雙方士卒都有磨礪作用。”
“僅是這些,恐也就那樣。”
“但你可還記得殿下在軍中推行了什麼政策?”
蒙毅目光微動:“士官轉職!”
蒙恬點頭,道:“現在知道了吧。”
“大秦是不怕打仗的,底層將士更不怕打仗,他們怕的是沒有仗打,怕的是打完仗,自己什麼都得不到,但士官轉職之下,給底層將士掃清了很多負擔,一定程度也凝聚了軍心,只是靠尋常訓練,或者年末的比試,去提升軍職,終究是太慢了。”
“而若是能跟匈奴始終爆發小規模衝突。”
“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。”
“跟匈奴衝突增多,對底層的士卒是壓力,但同樣也是機遇。”
“若是能抓住,他們便可節省數年時間,步入到士官行列,到時無論是繼續在軍中任職,還是轉職都有很大的選擇餘地。”
“更重要的是。”
“能將殿下推行的士官轉職徹底深入人心。”
“爲大秦將士信服。”
蒙毅若有所思。
經過蒙恬的提醒,他也反應了過來。
士官轉職這個政策是不錯的。
但惠及面太窄了。
對於底層將士而言吸引力不大。
然若北疆大軍跟匈奴不時爆發小規模衝突,那吸引力可就完全不同了,因爲只要能打仗,那就意味着就算是底層的將士,也能飛快的提到提拔,到那時,殿下提出的士官轉職,無疑就成了軍中很多底層將士心中的明燈。
而轉職的士官也能填補地方官吏的空缺。
進一步反哺朝廷對天下的控制。
對匈奴而言,跟秦軍衝突,頂多是互相磨礪將士,但對大秦卻不同,不僅能讓一些政策得人心,還能進一步推進殿下力主的改革。
利處無疑更大。
“蒙毅明白了。”蒙毅頷首。
蒙恬感慨道:“現在你知道,爲何我對這些爭議,始終緘默了吧,我並不能開口,殿下這些年所做的一切,似乎都早已規劃好,只是在按部就班的推行,一切都井然有序,環環相扣,並沒有朝臣以爲的風險跟冒進。”
“不過朝堂的大臣,並未審視清楚。”
蒙毅點頭。
但想將這些事情全部理清,需對大秦整個脈絡有清晰的認知,而這注定會攔住很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