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洗完畢。
蒙恬換了身乾淨的着裝。
差人準備好馬車,便朝着宮中駛去。
蒙恬作爲帝國重臣,一舉一動都牽扯着無數人心神,雖然他是剛從藍田大營歸來,但蒙恬起身朝皇宮走去的消息,也是很快就傳入到了諸多朝臣耳中。
對於外界的紛紜,蒙恬面色如常。
彷彿毫未察覺。
進到皇宮,蒙恬是暢通無阻,直抵了扶蘇的行宮。
雍宮。
在魏勝通報一聲吼,也順利的進到了殿內。
殿內很安靜。
扶蘇坐在主座上,穿着一身寬鬆便衣,案上擺放着一些官員遞上的文書,一旁還有壺清茶正冒着寥寥青煙,氣氛顯得很恬靜輕鬆,並不嚴肅。
蒙恬肅然的進到殿內。
他高聲道:“臣蒙恬參見殿下。”
扶蘇停筆,淡淡的掃了眼蒙恬,問道:“上將軍,前來宮中所爲何事?”
蒙恬正色道:“臣認爲張蒼假少府提出的跟匈奴緩和,互通有無的想法太過荒謬,臣認爲殿下不當容許此等包藏禍心的建議。”
“臣蒙恬請殿下收回成命。”
殿內安靜。
扶蘇蹙眉,不悅道:“開源節流之法,是徵得了諸朝臣同意,也已公佈下去,我更是在幾日前發放文書給了姚賈典客,讓其得令後即刻啓程北上。”
“收回成命?”
“這恐是辦不到了。”
“上將軍就莫要在這事上爲難我了。”
蒙恬目光堅毅,絲毫不鬆口,道:“殿下,匈奴乃大秦之心腹大患,臣當年奉陛下之命北伐,朝廷動員大軍三十萬,糧草輜重上億石,將士們浴血奮戰數年,這纔將匈奴追亡逐北千里,而今殿下這一份令書下去,匈奴南歸,朝廷這麼多年的付出,豈不全都化爲了烏有。”
“臣不敢違抗殿下之命。”
“只是臣作爲大軍主將,要爲大秦將士負責,更要對大秦負責,那些死去的將士,他們屍骨未寒,朝廷這麼做,豈不讓人寒心。”
“臣蒙恬再請殿下收回成命。”
扶蘇沉默。
他淡漠的看着蒙恬。
眼中浮現一抹惱怒之色,呵斥道:“朝廷做出的決定,豈容輕易變更?而且這是滿朝大臣一起商議決出的,又豈能容得你妄改?朝令夕改,那大秦政令豈不成了空文。”
“蒙恬上將軍你對張蒼有意見,我可以理解。”
“但”
“朝廷這麼做自有朝廷的考量。”
“你需要爲邊疆的三十萬大軍負責,而我卻要爲大秦千萬民衆負責。”
“伱的建議,我不答應!”
扶蘇一口回絕。
“殿下,匈奴人都是心狠手辣之徒,朝廷跟匈奴經商,無疑是與虎謀皮,若是給匈奴恢復過來,必定會將大秦再度引入戰禍,還有長城的修建,也決不能停下。”
“.”
蒙恬在殿內高亢的反對着。
一旁,扶蘇朝魏勝擡了擡手,魏勝當即會意,向四周宦官低聲說了句,便將殿門關上了,而後更是將一旁的宦官、侍從給驅離了。
根本不容其他人旁聽。
等一切安排妥當,魏勝獨自候在殿外。
殿內。
此刻再無半點前面的劍拔弩張,反而顯得很是輕鬆隨性。
扶蘇繃着的臉,也一下放鬆下來。
他笑着道:“蒙恬,你前面那副興師問罪的模樣,還真把我嚇一跳。”
蒙恬敦厚一笑,作揖道:“臣若是不做出這幅姿態,朝中的其他大臣又豈會信服?又豈能讓朝中將領因此罷休?”
“只是冒犯殿下了。”
扶蘇輕笑一聲,不在意道:“這次其實委屈你了,身爲大秦上將軍,統領三十萬兵馬,卻要陪我演這齣戲。”
蒙恬道:“若非殿下體諒,臣又豈能置身之外?”
“臣讓殿下費心了。”
見蒙恬這一板一眼模樣,扶蘇苦笑着搖搖頭道:“你這一本正經模樣,還真是讓人沒辦法,以你的能力,只怕早就看出我的想法了。”
“枉我還辛苦準備了一番。”
“不過也好,至少能少費一些口舌。”
隨即,扶蘇臉色一沉:“軍中的爭議,我會強行壓下,接下來幾年,或者十幾年時間,北疆數千裡的邊域,都將以修養發展爲主,至於跟匈奴的仇恨,現在還不到清算的時候,等朝廷將內部的亂子,一一清理完畢,到時自會由你領兵再度北伐。”
“殿下英明。”蒙恬拱手道。
“英明?”扶蘇嗤笑一聲,不屑道:“哪兒算的上英明,只不過是.”
扶蘇話語戛然而止。
隨後,扶蘇才繼續道:“朝廷日後將會將注意力,逐步轉移到關東,將六國舊制的餘孽餘毒一點點的清理掉,不過在此之前,朝廷還需做很多的準備,爲了以防萬一,也爲了避免中途生出什麼亂子,你接下來恐都要坐鎮關中了。”
蒙恬目光微動,連忙道:“謹遵殿下之令。”
看到蒙恬這幅姿態,扶蘇心中也明瞭,蒙恬恐多半早就看出自己的佈置了,也不由輕笑一聲,但依舊不動聲色的道:“跟匈奴緩和關係,放緩長城的修建,對於北原大軍而言,爭議很大,甚至朝中不少將領也頗有異議,你作爲北原大軍的主將,註定難置身事外。”
“所以爲了避免不節外生枝,也爲了避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。”
“接下來一段時間,上將軍儘量低調點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蒙恬道。
聽着蒙恬的回答,扶蘇點了點頭。
他也沒有再多說。
蒙恬是個聰明人,很早就看清了形勢,也早就清楚自己的處境,自己特意爲蒙恬準備的臺階,他也很上道的主動走上來了。
他眼下也沒有要再說的了。
他跟蒙恬相識多年,還是有一些默契的。
扶蘇感慨道:“年少不知愁滋味,待到成人萬事催啊。”
“我的這些政令頒佈下去後,大秦也將正式進入到多事之秋了,也不知我扶蘇有沒有這個能力,將天下給收拾好,唉。”
扶蘇長嘆一聲。
蒙恬也跟着喟然一嘆。
他跟扶蘇相識多年,對扶蘇很是瞭解,過去的扶蘇充滿朝氣跟意氣,只是這幾年下來,扶蘇成長了很多,也成熟了很多,但同時也變了很多,變得有些冷酷跟陰鷲了。
兩人就這麼一高一低的坐着。
等將茶壺中的清茶喝完,扶蘇起身朝蒙恬微微一躬道:“多謝上將軍體諒跟成全。”
“扶蘇感恩。”
蒙恬起身回禮道:“蒙氏世代深受皇恩,殿下有匡扶天下之志,蒙恬又豈能不出手相助,殿下儘管大膽出手,蒙恬始終跟大秦站在一邊。”
扶蘇點點頭。
這時。
時間已差不多了。蒙恬也直接離開了,只是臉色顯得憤然。
等蒙恬走了一會後,扶蘇從案上取出一份文書,直接交給了魏勝,讓魏勝轉交給丞相府。
很快。
蒙恬跟扶蘇發生爭執的消息,在宮中不脛而走,也很快就傳遍朝野。
對於這個消息,百官第一反應是不信。
扶蘇跟蒙氏交好,這是朝野皆知的事,豈會這麼容易翻臉?而且就算兩人生出爭執,也不至於鬧得那麼僵硬。
但緊接着。
丞相府送出的一份文書。
卻讓衆人起疑了。
殿下下令,將在北原修建一所軍官學院,用以培養合格的軍隊將領,而負責這所學院的主官,卻沒有蒙恬的名字,取而代之的是副將蘇角跟王離。
這則消息一經傳出,頓時引得朝臣熱議。
後續更有消息傳出,對於張蒼的建議,蒙恬是極力反對,讓扶蘇大動肝火,最終扶蘇一怒之下,將蒙恬趕了出去,並直接放話,張蒼的決定,也是他的決定,絕不容任何變動。
這些政策必須堅定的執行。
沒有迴旋餘地。
自此。
不少官員心思浮動。
也有一些官員從中看出了一些端倪。
爭執是假。
順勢打壓纔是真。
過去扶蘇羽翼未豐,需要借蒙氏之力,穩住朝堂的陣腳,現在扶蘇羽翼已豐,蒙氏在朝中威望這麼高,又怎麼可能不遭到扶蘇忌憚?自然不會再像過去一般親近。
打壓纔是註定的。
這次只不過是找了個合理的藉口。
而蒙恬作爲北原大軍主將,負責長城修建的主官,根本就沒辦法置身事外,因而也根本逃不過這次的針對打壓。
至於軍官學院。
這更是打壓意味明顯。
扶蘇分明藉着蒙恬不在軍隊的時間,不斷扶持軍中的其他將領。
尤其是王氏。
王氏在王翦跟王賁相繼離世後,已明顯顯露出衰敗之象,若是能主掌軍官學院,對於王氏在軍中的威望將會是一個極大的提升,此消彼長之下,過去在軍中一家獨大的蒙氏,或許將會再度由王氏來進行分庭抗禮。
軍隊的格局也將隨之改變。
不少人也不由感慨。
扶蘇的馭人之術,已越發醇熟了。
從最開始將蒙恬調回來,其實就已在暗搓搓的打壓了,很多時候,根本就不讓蒙恬參與相關的決議,或許這纔是蒙恬這次爆發的主因,但這又何嘗不是扶蘇有意爲之?而今更是直接明目張膽的削減其權勢。
現在的蒙恬雖還頂着一個上將軍的頭銜。
但不在軍中。
在朝中又無具體任職。
幾乎就只是空有一個上將軍名銜。
等到軍官學院建立,蘇角、王離等原本的副將,在軍中的威望將會大幅提升,蒙恬在軍中的威望無疑也會相較削弱。
蒙氏在軍中一家獨大的情況也將徹底改變。
蒙氏對皇室的威脅,也將徹底消除。
此刻。
朝中已無人再敢小看扶蘇。
從最開始的胡毋敬,再到前不久的杜赫,再到現在的蒙恬。
大秦的三公九卿,就這麼一個個倒在了扶蘇的精心算計之下,完全沒有任何抗衡之力,就這麼輕而易舉的被扳倒了,若是還以爲扶蘇跟過去一樣,依舊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,只怕真的面對扶蘇時,會被吃的連渣都不剩。
扶蘇的帝王之象已彰顯無疑。
不過蒙氏在朝中受阻,是很多朝臣樂於見到的。
過去蒙氏太顯赫了。
讓很多朝臣都倍感壓力。
而今蒙毅被免官,蒙恬遭到冷落,蒙氏在朝堂的影響力已大幅削減,雖然依舊顯赫,也依舊是權傾朝野,但他們而今卻已感覺輕鬆不少。
畢竟
有一個皇室就很讓人有壓力了。
上面還壓着個蒙氏。
這自然是讓很多人深感壓力。
不過朝中也有心思敏捷的,發現了其中的一些端倪。
他們並不認爲蒙恬真的失勢了。
扶蘇跟蒙氏一族關係很好,這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,就算這件事讓蒙恬大動肝火,但也不至於鬧得沸沸揚揚,更不至於將這幾十年的交情,一下子全部斷送掉,蒙恬就算再膽大,也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,而且這也不是蒙恬的性子。
這更像蒙恬跟扶蘇有意放出的一個假信息。
用以迷惑匈奴。
給外界營造一個打壓蒙氏的假象,從而讓匈奴掉以輕心,放下戒備,以促成後續的緩和之事。
與此同時。
還讓蒙恬從泥澤中脫了身。
此後恐沒有官員跟將領繼續讓蒙恬反對了。
不過。
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。
蒙氏在朝堂的影響力的確遭到了削弱。
但這件事,是不是皇室跟蒙氏都樂於見到的,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。
不管最終真相如何。
經過這次的事情後,朝堂反對的聲音,卻是消停下來,沒有官員再去上書反對,相應的政策也很快就傳遞了下去。
在這大政頻出的九月,本該爲天下矚目的全國上計大會,因扶蘇的突然動作,倒是顯得平淡很多。
甚至就算召開時,也顯得有些平靜。
世人熱議更多的還是少府九月頒發出去的令書。
另一邊。
始皇的車隊已到了洛陽。
距始皇巡行開始,已過去了整整八個月。
只不過讓不少人有些驚奇的是,很多朝臣都以爲,始皇會急忙趕回去,參加一年一度的上計大會,但臨近關中,始皇的車隊卻放慢了一些。
對於這種情況,不少人暗中猜測着。
與此同時,洛陽行宮。
嬴政看着扶蘇送來的文書,嘴角掠起一抹淡淡的笑容。
他看向下方的李斯,問道:“這九月十月,咸陽倒是熱鬧的很,對於朝中的那些事,李丞相有何見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