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2章 世上只有一個扁鵲,也只有一個魯班

咸陽。

寒風悽悽。

一場大雪,讓始終熱鬧的咸陽,難得的安靜下來。

街巷中來往的人羣稀疏不少。

三三兩兩的孩提,手持着冰溜兒,在街頭巷尾打鬧着,完全沒有寒冷之意。

嵇恆的屋門緊閉。

他坐在屋裡,屋裡燃着爐火,身上披着一張毛毯,手中拿着一份竹簡,閒情逸致的看着書,不時撇了眼爐子,看看裡面的炭火夠不夠。

他看的非是什麼朝廷政令。

而是《語書》。

這是公子高等人編纂的啓蒙書籍,而今已大量謄寫,分發到了天下各地,而各地的初級書院,也在這一年間,如雨後春筍般修建完成了。

一場牽涉到關中數萬人的教育啓蒙正在慢慢開始。

一切似都在慢慢步入正軌。

嵇恆看着上面寓教於樂的各種寓言故事,尤其是那熟悉的‘小呀嘛小兒郎,揹着書包上學堂’時,嘴角更是露出了會心的微笑。

這種童謠似由來已久。

但放在這些啓蒙書籍裡,卻也正好合適,讀起來也朗朗上口。

嵇恆嘴角微揚,一卷一卷的看着。

他不知看了多久。

天已黑。

身旁的茶水早已涼透,甚至指尖在觸及時,還能感到一股侵人的冰涼,嵇恆將竹簡放下,去到自己的後廚,從院中選了一顆‘菘’,簡單炒了一下,就這麼對付了晚餐。

而後。

他又回到了屋裡。

繼續享受着自己的安然夜晚。

暮色時分。

只聽得咯吱一聲,緊閉的屋門被推開了。

一道高大身影出現在屋裡。

嵇恆掃了一眼。

就將目光重新放回了書裡。

見狀。

扶蘇輕笑一聲,並不在意,隨手將一份酒肉放下,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花,又在外面抖了抖衣裳,這才輕步進到了屋裡。

他神色尊敬道:“嵇先生。”

“有事?”嵇恆沒有擡頭,依舊掃着竹簡。

扶蘇從袖間取出一份竹簡,放在了案上,神色有些落寞,輕聲道:“夏無且太醫,今晨去了,而先生留在牢中石塊上的殘缺藥方,夏老太醫已補齊完全。”

說着。

扶蘇將竹簡推了過去。

聞言,嵇恆眉頭一挑,他撇了眼竹簡,並沒有打開,只是點頭道:“夏老太醫年事已高,年歲若是算下來,恐已八十好幾了。”

“七三,八四,自古難過。”

“以夏老太醫的年齡,也算是喜喪了。”

“這藥方我知道。”

“也知道其具體用途。”

“先生給的那副殘方,夏老太醫其實很早就補全了,只是一直沒有上稟,唯等到死去,才讓門下弟子將這份藥方呈上。”扶蘇淡淡道。

嵇恆面色平靜,緩緩道:“我能猜到。”

“因爲這不是醫人的方子。”

“只能輔助醫治。”

“夏老太醫不呈上去的原因,你其實心中早就清楚了。”

“我也很早便告訴過你。”

扶蘇沉默。

隔了一會,扶蘇坐到席上。

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,很冷,只是扶蘇依舊一口飲下了,即便喝下時,臉色早已皺成一團,但他還是一飲而盡了。

似這冷茶能給他帶來一些勇氣。

他開口道:“先生當真沒其他藥方了嗎?”

“殘缺的也行。”

嵇恆搖頭。

他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,輕嘆道:“藥方並不難得,任何一個醫生,都能寫出數十上百份,但能成爲天下名醫,能始終做到對症下藥的,普天下都寥寥。”

他將手中看的《語書》推了過去。

扶蘇伸手接過。

嘴角露出一抹笑容。

他笑着道:“二弟、三弟等弟弟編纂的《語書》,的確對天下教育啓蒙大有裨益,父皇也對此大爲稱讚,二弟他們更因此獲得了不更的爵位。”

嵇恆沉聲道:“是啊,區區幾卷的書卷,卻是古人數十年,都未必能走完的路。”

“如今都揮灑在了《語書》之中。”

“若諸子先賢,能活在當世,見到這份《語書》,也不知會如何讚歎,而儒家孔子,見到朝廷這些年建立的初級學室,同樣也會驚歎連連。”

“有教無類。”

“如今秦廷正在逐步落實。”

扶蘇點頭。

過去這一年,很多人都只看到了大政頻出,卻是沒看到,地方多出了很多初等學室,而等到開春,便陸續會有適齡少年入學,假以時日,大秦將會培養出數以千計萬計的識字人才。

這也將是大秦穩固天下之基石。

只是

他這次前來,並非爲這事。

也實是無心於此。

他將竹簡合上,重新放了回去。

不過,嵇恆並未將這份竹簡拿走,而是連同這份竹簡及扶蘇帶來的那份藥方竹簡,一併推了過去,他淡淡道:“這就是新的藥方。”

聞言。

扶蘇一下愣住了。

他怔怔的望着被推到身前的兩份竹簡。

眼中充滿了疑惑跟不解。

一份《語書》,一份《麻沸藥方》。

哪裡有什麼新藥方?

他伸出手,又將手縮了回去。

這兩份竹簡內容,他早已過目不知多少遍,雖做不到過目不忘、倒背如流,但也深知這兩份竹簡的大概內容,兩者完全不搭邊,如何能構成一份新藥方?

扶蘇雙眸在兩份竹簡上來回掃過。

心中思緒萬千。

只是任憑他如何猜想,也始終想不到‘新藥方’在何處。

最終,扶蘇苦笑一聲,作揖道:“扶蘇愚笨,看不出‘新藥方’在何處,還請先生提醒。”

嵇恆神色淡然。

他輕笑一聲,開口道:“夏老太醫身死後,宮中可還有太醫?”

“自然是有。”扶蘇直接道:“夏老太醫固然是太醫院中醫術最精湛的人,但宮中又豈會只有一名太醫,自還有不少太醫。”

嵇恆道:“夏老太醫的弟子,可入了太醫院?”

扶蘇遲疑片刻,緩緩點頭道:“有幾名醫術精湛的弟子入了太醫院。”

嵇恆又道:“太醫院的太醫是如何挑選的?”

扶蘇沉聲道:“大秦有很嚴格的戶籍制度,醫者幾乎都是出自醫者家庭,當然也並不絕對,若有醫者願意將一生所學傳授他人,並引薦此人爲醫,同樣可入戶籍百業中的‘醫’。”“所以大秦的太醫,多是醫者世家。”

“或是醫家門徒。”

扶蘇點頭。

嵇恆輕笑道:“百家誕生以來,醫家便是小衆,基本在一個家門中盪漾。”

“唯有後繼無人,或者是爲一些權貴壓迫,不得不將一身所學傳授他人,如此,還會私下藏匿自家獨門藥方,而醫家中少有的大家,基本都是自幼耳濡目染,加上有一定天賦,最終才推陳出新,成爲醫家大家的。”

“然這般出彩的人註定寥寥。”

“世上只有一個扁鵲,也只有一個魯班。”

“後續的‘扁鵲’跟‘魯班’,不僅不能達到前人的高度,甚至只能望而興嘆,醫家也好,工匠世家也好,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制度下,已缺乏了創新的意識。”

“他們這些‘後人’,只能拾前人牙慧。”

“就這還是學藝不精。”

“一代不如一代。”

“我若是沒有記錯,你先祖昭襄王曾自學醫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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扶蘇點頭道:“確有此事。”

隨即。

扶蘇面色一滯。

他已隱隱明白嵇恆在說什麼了。

昭襄先王身邊沒太醫嗎?

自然是有的。

但爲何昭襄先王寧願自學醫術也不願用?真是因爲自己在醫術上很有天賦?但這恐也未必,畢竟昭襄先王乃一國之君,日理萬機之下,哪有那麼多時間跟精力學醫術。

然.

昭襄先王卻是活了七十多歲。

固然以先祖的身份地位,能夠見到很多的醫家書籍,但從對醫術一無所知,到最後爲自己醫治,並最終得以長壽,這恐非是自學就能解釋的了。

畢竟

先祖看到的醫家書籍,這些太醫同樣能看。

那爲何獨先祖得以長壽?

扶蘇懵了。

他一下反應過來。

世上只有一個扁鵲,也只有一個魯班。

即便將扁鵲的所有書籍都給其後人學習,恐也無人能達到扁鵲的高度。

一代代傳下去。

只會一代不如一代。

除非這些百業世家中出現一個天才。

不然泯然衆人才是常態。

但這種機率太低了,而根本原因,便在於這是世襲。

庸人才是最多的。

昭襄先祖或許在醫術上是有些天賦,但能這麼輕易的超過那些太醫,恐正是因那些太醫都太過庸碌了,只要稍有天賦便能超過,這也解釋了,爲何昭襄先祖對太醫跟方士嗤之以鼻。

非是不敬。

而是這些人的能力不配!

相較讓庸醫醫治,昭襄先祖寧願自己去醫。

見狀。

嵇恆微微額首。

從扶蘇的面色上,他基本是意識到了。

他淡淡道:“在過去世襲爲主的歲月裡,百業是在一個家族中打轉,但並非所有家族都代有人才,也非是所有家族都能始終進步,庸碌纔是世襲家族的常態。”

“陳腐守舊,抱着過去的書卷,也纔是常態。”

“在這種情況下,若是古人沒有提供方法,很多家族便直接傻眼,也提供不了任何辦法,朝廷的太醫或許會從民間挑選部分,但隨着時間過去,最終太醫的位置,也會漸漸爲這些世襲的太醫壟斷,一些更有醫術的醫生則始終流落民間。”

“醫術也始終得不到發展。”

“小病成大疾。”

扶蘇心念一動。

他看向一旁的兩卷竹簡。

也是徹底明白了。

《語書》是普及知識、廣開門路的,而《麻沸藥方》是最新的藥方。

若是讓醫家打破舊有的世襲,讓這些醫術能流落到地方,或許能讓一些有醫藥天賦的人,踏上到醫生的行列,繼而促進整個醫家的進步,從而創造出更多有價值、有意義的藥方。

而在醫家繁榮的情況下,很多過往的疑難雜症,未必就找不到醫治之法。

而這就是嵇恆說的‘新藥方’。

扶蘇試探的問道:“先生想讓醫家也進入學室?”

嵇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。

他淡淡道:“醫術相關的確該大力發展,這是惠及天下所有人的,但若是如《語書》這般,在初級學室,那其實沒有這個必要。”

“醫術這行是治病看人的。”

“對人要求很高。”

“識字只是基礎,因而更合理的辦法,當是在初級學室之上,如正規學室一樣,建立一些太醫院,挑選對醫術有興趣的學子進入,並讓天下名醫去授學,並讓這些初學醫者,如‘初爲吏’一般,在天下試爲醫,大浪淘沙之下,纔會有真金顯現。”

“如此醫家才能繁榮。”

“也才能造就更多的‘扁鵲’。”

扶蘇頷首。

這的確是可行的。

而且除了醫家的人會反對,估計滿朝大臣沒人會反對。

畢竟正如嵇恆所說,這會惠及天下所有人。

醫術上去了。

活命的機會也更大了。

誰又會去嫌自己的命太長呢?

但他這行。

同樣不是爲了這。

他開口道:“先生高見,只是扶蘇之意,並不在此。”

嵇恆點頭,沉聲道:“我知道伱的來意,也知道你的想法,我非是醫者,給不了藥方,想要藥方,唯有醫者才能拿出。”

“大秦的太醫該做了篩選。”

“能者上,庸者下。”

“至於如何篩選,同樣很簡單。”

“是騾子是馬,拉出去溜溜就行,在城中修建一所醫院,讓這些太醫接診,並讓相關人員登記最後的醫治情況,尤其是一些疑難雜症,若是有都醫治不好的。”

“便以重金懸賞。”

“讓地方的醫生也參與其中。”

“這地方不僅侷限於關中,而是整個天下。”

“重金之下,必有勇夫。”

“人爲製造一個醫術交流平臺,從天下的醫者都有機會參與其中,集合這麼多醫者的力量,或許能給出你想要的‘藥方’。”

“朝廷也可藉助這個機會,將太醫院中屍餐素位的太醫踢出去,並選入一些醫術更高明的太醫。”

“不過.”

“醫者跟其他百業不同。”

“這是很考究經驗跟見識的,所以就算尋得了‘藥方’,這所醫院也當繼續存在,以便給這些醫生更多積累經驗的機會,也讓他們能見識到更多病情,日後若遇到類似的,也才能更快尋到醫治之法。”

“醫者是面向天下的。”

“非是一家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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