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週後。
本是寒冬時節。
咸陽城中卻多了幾分生氣。
長陽街的中間地段,原本是一間酒舍,而今已翻新成了醫館。
而在這間醫館的正前方,樹立着一塊木牌,上面寫着‘六不治’,此時,醫館外早已排成了長龍,不少城中市民都想去裡面探探究竟。
尤其近幾日一直傳有風聲。
這間醫館跟過去的不同,乃是宮中太醫列席看病的,而且非是一位,宮中所有的太醫,今後都會陸續在這間醫館爲民人治病醫人,只不過他們只開方,並不負責抓藥,抓藥之事,需得他們去另外的藥店自行購買。
即便如此。
平日來往的市人依舊絡繹不絕。
畢竟這可是太醫啊。
給王公大臣,皇帝看病的太醫,眼下皇帝仁義,特許這些太醫外出,給他們這些泥腿子看病,這不是太大的恩賜是什麼?即便沒病,很多人都想進醫館看看,就當是沾沾帝王的運氣。
醫院外。
一名身穿錦服的少年,好奇的打量着這間醫館。
他的身邊跟着數人。
只不過,對於身邊跟着的這些人,少年似頗爲不喜,只是實在掙脫不開,也只能讓他們跟着,但也是刻意讓他們跟自己保持一定距離。
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‘六不治’的木牌上。
這是扁鵲提出的‘六不治。’
一是依仗權勢,驕橫跋扈的人,不治;二是貪圖錢財,不顧性命者,不治;三是暴飲暴食,飲食無常者,不治;四是病深不早求醫者,不治;五是身體虛弱不能服藥者,不治;六是相信巫術,不相信醫道者,不治。
原本這六不治一出,城中還有一番爭議。
隨着有人道出這是扁鵲說的,瞬間所有的質疑聲都戛然而止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叫好。
如今這間醫館已開設數日,日夜都有醫者在其中看病醫人,每日都有人前來治病看醫,門前熱鬧情況,完全不輸給繁華時的邸店,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城中市人對此是讚不絕口。
都認爲是仁政。
此刻。
一名四旬中年男子,身穿一身灰衣,就這般站在門前,他踮起腳,望着室內掛着的十幾塊木板,上面記錄着今日就症的太醫名字,上面還記有該太醫的行醫經過,業務專長,師承、過往的診療效果,還舉例了幾起醫治康復的病例,讓前來看病的病人,對相關醫師有較爲清晰直觀的認識。
灰衣男子微微頷首。
對於這種直觀的木牌,他還是頗爲認同的。
只不過相較這些,他更好奇,宮中的太醫,會是如何記錄的。
這對於醫者而言很重要。
而且。
從外聽到的消息來看。
秦人是獲得了扁鵲的醫書,應當在‘診籍’相關,有較大的提升,只是他自身並無病,也不願進到其中浪費病人的時間,故一直在外等着。
終於。
有一名看完病的病人出來了。
灰衣男子走了過去,作揖道:“這位小兄弟,在下公乘陽慶,也是一位醫者,我家中長輩跟已故的夏老太醫有所淵源,這次遠道來咸陽,便是想爲老太醫送行,這幾日見城中設立了醫館,對其中的醫治方法頗爲好奇,不知能否向你打探一二。”
聽到公乘陽慶是一位醫者。
原本還有些不悅的黝黑男子,也是連忙露出了笑,學着拱了拱手道:“你儘管問。”
“屋裡這些太醫是如何爲你登錄病案的。”
黝黑男子嘿然一笑,頗爲認可道:“那還真是問的有點多,像是姓名、年齡、性別、職業、籍裡、病狀、病名,診斷、病因,這些幾乎都問了,也都有寫下來,好像後續還要記錄治療、療效、預後等,反正要弄很多。”
“不過也不得不說人家是太醫。”
“問的是真細緻。”
“開的那藥方,也就不一樣,我隔壁那人,吃了這太醫開的藥,原本要死不活的,這幾天就好像又活過來了,這才真是神醫。”
對於黝黑男子的誇讚。
公乘陽慶並不在意,在心中默默記下男子所說的病案格式。
在幾番打聽之下,也不得不感慨。
秦人的確是豁達大方。
並不吝嗇。
不僅願意將這些醫術高明的太醫放在民間,供民間看病,還十分慷慨的將病案格式給分享了出來,這可是過去很多醫者敝帚自珍的。
若是能拿到這‘診病的簿記’,便能學得很多醫學經驗。
這是在真正造福天下蒼生。
公乘陽慶擡頭看了眼,頭頂的大秦醫館,便徑直轉身離去了。
醫館外的熱鬧並未停歇。
也一直在持續。
隨着太醫日復一日的常駐,這才讓市人的熱情消退下去,但在秦人口耳相傳下,這間大秦醫館早已名傳天下,也落入到了天下醫者之耳。
與此同時。
跟這間醫館同時公佈的消息,也隨之傳至了天下。
引得不少醫者意動。
西城。
錦衣少年畢恭畢敬的候在外面。
目不斜視。
毫無半點倨傲之氣。
而他這次終於是‘甩開’了那些侍從。
雖然跟他並無關係。
少年朝着緊閉的屋門,恭敬的做了一揖,高聲道:“大秦宗室子弟,嬴斯年,奉父親之命,前來先生之所學習,還請先生開門。”
屋內靜謐。
並無任何聲響。
少年眉頭一皺,面露幾分疑惑。
似以爲屋中人未聽到。
他又高聲的復讀了一遍。
屋內依舊安靜,也無人爲其開門。
此刻。
天空已下起了簌簌雪花,少年臉頰被凍得通紅,他下意識的抖了抖腿,不過少年機敏,很快就反應過來,恐非是屋中人未聽到,而是故意不開。
對此。
少年面露幾分不悅。
但想到父親臨來時的吩咐,也是當即冷靜下來,繼續畢恭畢敬的站在門外。
雪下的越發大了。
少年的腳更是陷入到了雪中。
他此刻已冷的牙齒打顫,雙腿瑟瑟發抖,雙手更是藏於袖間,不斷揉搓着,試圖保留幾分溫度,只是即便如此,依舊沒有生出離開的想法,他不敢忤逆父親的話,更不想讓父親失望。
這位嵇先生,他更不敢冒犯。
這是連父親,乃至是祖父都很尊敬的人,自己一個晚輩,哪敢有半點不敬?
少年繼續在雪中站着。
雪已有一尺深。
少年更是被冷的蜷縮在了一起。
不過作爲宗室子弟,一身衣着,自不會單薄,只是天氣冰冷,實在是難熬,手腳冰涼,然即便如此,這也是嬴斯年這十一年來,吃的最大苦頭了。
平時。
父親再嚴厲,也不會如此體罰。
就在嬴斯年開始不住哈氣,跺腳越來越大力時,一陣呼呼狂風吹來,冷的嬴斯年倒吸涼氣的同時,也是將緊閉的屋門吹開了一條縫。
見狀。嬴斯年有些愕然。
他站在屋外,看着開了條縫的屋門,又看了看自己周身。
最終。
還是沒堅持住。
小心翼翼的進到了室內。
院內很安靜。
佈置很簡潔,沒有宮中的山水庭院,也沒有長長的甬道,更沒有四周在側的宦官宮女,有的只是長久的靜謐跟安寧。
嬴斯年打量了幾眼,搓了搓手,又摸了摸通紅的耳朵,朝着大堂走去。
大堂的門虛掩着。
裡面爐火旺盛,將大堂照的明亮。
溫暖異常。
僅僅是靠近屋門,嬴斯年就感到一陣溫暖。
他透過門縫,小心的朝裡瞥了幾眼,裡面陳設很簡潔,就兩張大案,還有兩把躺椅,一把空着,另一把躺椅上躺着一個白皙青年,不過此時正在熟睡,屋中爐火上燒着一壺熱水,早已燒開,此刻正咕嚕咕嚕的叫着。
猶豫稍許。
少年躡手躡腳的進了屋。
他去到一旁的大案,雙腿併攏列席坐下。
並不敢發出聲音。
只是雙眼更好奇的打量起來。
眼前的一切,對於他,都顯得頗爲新奇。
在宮中待久了,即便是出一次宮,對他都很是刺激。
只是被許可的機會寥寥。
雖然這屋子沒有自己住的宮宇大,也沒有那麼寬闊,更沒有人時刻伺候,各種陳設也幾近於無,簡約至極,但他卻依舊充滿好奇。
當他將整個屋子全部打量了一番,將目光移向哪位神秘莫測、神機妙算的嵇先生時,卻赫然發現一雙眸子正在盯着自己。
嬴斯年不由嚇了一跳。
他渾身嚇得一哆嗦,也是連忙把頭埋下。
見狀。
嵇恆一臉無語。
自己有這麼嚇人嗎?
嵇恆淡淡道:“一旁有毯子,伱自己拿去蓋着,我這沒宮裡的規矩,怎麼自在怎麼自如怎麼來,茶也有,酒也用,要喝自己去取、去倒,那躺椅,你若是想躺,只管去用,我這裡主打的就是一個隨心所欲,沒有約束。”
嬴斯年怔了一下。
隨後連忙道:“小子記住了。”
只是並未有動作。
嵇恆也不在意,問道:“你叫什麼。”
少年恭聲道:“嬴斯年。”
“斯年.”嵇恆低眉思索了一下,緩緩點了點頭:“出自《詩經大雅下武》。”
“昭茲來許,繩其祖武。於萬斯年,受天之祜。”
“受天之祜,四方來賀。於萬斯年,不遐有佐。”
“看來扶蘇對你期望很高。”
少年面露一抹尷尬,低聲道:“這是祖父起的。”
“始皇?”嵇恆面露異色。
少年點頭。
嵇恆淡淡的看了少年幾眼,揶揄道:“《詩經大雅下武》是歌頌周武王有聖德,是能繼承先王功業的,而跟你名字有關的這兩句.的確是對你寄予厚望。”
“扶蘇當年的確不太行。”
嬴斯年尷尬一笑,不敢接這話茬。
嵇恆並未就此多言,淡淡道:“你可知扶蘇讓你過來,是爲了什麼?”
嬴斯年面色肅然,一雙小手恭敬作揖道:“想讓小子在先生這學一些世間道理,明悟一些學問。”
嵇恆搖頭。
“那是你父親亂說的。”
“不要當真。”
“我就一侃大天的,哪懂什麼道理?”
“我唯一懂得,便是讓你學會獨立,今天你回去後,告訴扶蘇,接下來幾個月,你都住在這邊了,讓他沒事不要過來。”
“啊。”少年驚訝出聲。
嵇恆繼續道:“你在我這裡做的事也很簡單,幫我洗衣做飯,還有就是燒水,去後院喂喂豬,喂喂雞,或者抽空去集市買點鹽、肉菜之類的,其餘時候就自己看書,若有什麼不懂的,再問我。”
“但儘量別問。”
“我講課是要花錢的。”
“很貴。”
聽到嵇恆的話。
嬴斯年已是目瞪口呆。
洗衣做飯,劈柴燒火,餵豬餵雞?
自己?
他有些頭暈目眩。
嵇恆眉頭一皺,凝聲道:“不願?”
嬴斯年下意思點頭,隨即又連忙搖頭。
嵇恆冷哼一聲,不屑道:“讓你做事,已很不錯了,只是現在胡亥沒來,等胡亥過來,有時候,未必輪得到你。”
“季叔以前也做?”嬴斯年有點愕然。
這不應該吧。
他可是記得自己這位季叔很嬌慣,真的會低下身子做這些事?
這完全有點超出他的想象了。
“他比你想象的要勤快。”嵇恆忽悠道。
嬴斯年懵懂的點點頭。
嵇恆頷首,他收回目光,將自己的毛毯往上蓋了蓋,淡淡道:“天氣冷,今日不適合多動,你看一下爐火,若是爐火小了,去一旁院裡取掉木柴填上。”
“我先小憩一會。”
說完。
嵇恆雙眼一閉。
完全不再理會茫然的嬴斯年。
嬴斯年呆呆的坐在席上,整個人有點不知所措。
他還是第一次被這樣對待。
就感覺.
自己很不受重視。
甚至都不是不受重視,是壓根沒被放在心上。
嬴斯年就這麼呆愣的在屋裡坐了一下午,等到日暮時分,迷迷糊糊的走出屋子,他也不知自己今日做了什麼,就感覺恍恍惚惚就過完了一下午。
回宮的馬車,車鈴叮叮作響。
敲不醒少年的迷惑。
與此同時。
在馬車緩緩朝着皇宮駛去時,一道身影悄然出現在大雪中,他雙眼陰冷的看着馬車離去的方向,眼中露出一抹寒光,冷笑道:“扶蘇,你現在都在謀劃繼承者的事了,但這秦二世的位置,最終花落誰家還未可知。”
“我趙高不會這麼輕易放棄的。”
“我也不準胡亥放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