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雪的冬天,咸陽分外寒冷。
宏大的帝國都城,始終籠罩着一層肅殺的寧靜。
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,沒有任何禮儀慶典舉行,甚至連過去最常見,也是秦廷最成慣例的‘迎冬大禮’都沒有舉行,而隆冬時節,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,也沒有官府去宣示了。
整個咸陽彷彿都陷入到沉寂之中。
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,帝國回到了遠古之世一般。
然則,越是靜謐越是無事。
城中的市人就越是不安,始皇自來勤奮多事,如今這般沉寂,莫非是始皇出了什麼狀況?
人皆同心。
咸陽城中的疑慮,也如雪花般,飛速在市井巷閭間、在邸店商鋪間,在學室士吏間飄散開來。
反覆往來。
漸漸凝成了幾種議論主流。
一種說法是:今歲冬月,彗星出於西方,主來年大凶。
這種這說法主要流傳於學室士吏間,而且這些人還振振有詞,從去年的隕石刻字第,再到後面的江神預言,以及陛下特意東巡,爲的破除‘東南有天子氣’等傳言,便是擔心六國老氏族作祟。
而在酒肆商鋪裡,流傳的更多是始皇身體不濟,已支撐不住主持大朝,或許天下將變,他們同樣有所證據,便是城中如火如荼的醫館,整整數月,醫館始終開着,而且每日張貼出的疑難病症越來越多。
這明顯是對醫者有很高的需求。
這次醫館是太醫令負責,過去太醫都是面向始皇的,如今突然面向地方,無疑是太醫已拿不出辦法,只能藉此法,向民間尋醫。
而市井巷閭間,闖蕩的則很平和。
便是朝廷自來務實。
隨着扶蘇的日漸理政,天下風氣霍然一變,而今朝廷已慢慢向休養生息轉變,故朝廷不願再發各種政令詔書,爲的是讓民休息,少折騰。
爲此。
民間不少人爲此鼓吹歡呼。
但朝廷遲遲沒有任何政令頒佈,終究讓人有心惶惶不安。
也與秦自來的勤勉格格不入。
終於。
冬盡之時,一道詔書,傳遍了朝野,也傳至了天下。
開春驚蟄之日,皇帝將行大朝會。
民間的惴惴之心稍安。
也開始好奇,朝廷接下來會做什麼,畢竟,開春朝會固然尋常,但這也是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時候。
隨着冰水融化,大地漸漸復甦。
城中又多了不少生氣。
此刻。
皇城外,一道微駝的身影,緩緩走出了皇城,他一臉警惕的看了看四周,臉上露出一抹陰冷,快步朝城中一隅走去。
不多時。
他到了一間高大宅院。
咚!咚咚!
一道急促的敲門聲響起。
屋內的隸臣剛剛打開門,還沒來及看清來人,這人就直接推門而入,同時略顯急躁的吩咐道:“現在立刻馬上,把閻樂給我叫來。”
“快!”
趙高的聲音有些急切。
帶着幾分焦急。
聽到的趙高的聲音,這名隸臣不敢有絲毫怠慢,連忙小跑着去給閻樂傳話去了。
趙高沒有心思去大堂,就這麼站在院中。
他最近有些心神不寧。
外界近來的傳言,他自是聽說了。
不過根本就不屑一顧。
地方的這些人,又哪知朝廷的事,就他已知的,在這個冬季,始皇就已秘密舉行了三次重臣小朝會,李斯的丞相府、張蒼的少府、史祿的廷尉府,幾乎是徹夜燈火,日夜忙碌。
只不過具體在謀劃什麼,除了這三府的人員,外界都無人知曉。
他也始終沒打聽出來。
但他卻敏銳的察覺到,宮中的護衛變強了。
他不敢大意。
更不敢露出任何馬腳。
而他思來想去,在自己身上,都沒有找到,可能被懷疑的點,但當他想到閻樂時,瞬間就想到了一個人,一個很可能出事的人。
徐社!
這是徐福的弟弟。
若是過去,他根本不在意。
但現在始皇明顯加強了對宮中的提防,他不清楚,始皇有沒有暗中對宮中人員進行調查,然他不敢大意,他已非是過去始皇身前的紅人,只是一個爲始皇拋棄的宦官。
若是因徐社把自己坑進去。
他可真要吐血。
不怕一萬,就怕萬一。
他必須將一切可能出事的點,全部給抹殺掉,不給外界留下任何的機會,這樣他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‘大業’中。
很快。
閻樂就急急忙忙的趕來了。
他衣衫都沒有穿戴好。
見到趙高,也是連忙作揖道:“外舅。”
趙高冷冷的掃了一眼,不悅道:“你還真是夠悠閒的,堂堂的咸陽令,大清早沒有處理去政事就算了,還窩在牀上,說出去也不怕被人嗤笑。”
閻樂一臉訕訕,絲毫不敢接話。
趙高並未太多理睬,又道:“徐社呢?”
“徐社?”閻樂一愣,隨即目光一沉,試探道:“外舅,徐社怎麼了?他難道在外面被人發現了?”
趙高沒有迴應,只是冷冷的盯着。
閻樂脖子一說,被盯得有些發毛,連忙道:“上次的事之後,我就把徐社送到城外去了,盡出一些餿主意,看到就煩,難道他在外面捅出事了?”
趙高道:“捅沒捅出事不知道,但他要是再不出事,你就要出事了。”
閻樂面色微變,失色道:“外舅,怎麼了。”
趙高道:“最近宮中戒嚴了,而且我估計,隨着始皇身體越發不行,始皇對於身邊人會越來越戒備,而我作爲過去的近臣,也很容易被調查,現在我的大事正在謀劃中,決不能出任何差池。”
“徐社不能留了。”
“必須儘快解決,越快越好。”
“我有種預感。”
“他早晚有一天會被朝廷發現的,若是讓朝廷的人發現,你暗中收留了徐社,到時一定會牽扯到我的,我不希望,自己被牽涉進來。”
“我不管伱用什麼辦法。”
“給我用最快時間將徐社解決掉。”
趙高一臉冷峻。
他想了想,又道:“還有你這些年在城中弄的那些破事,也給我一併處理好,今時不同往日了,我已保不住你,我自己都已經是自身難保了,最近胡亥也明顯跟我有了隔閡。”
“很多事我若是不主動提,也絕不會主動說給我。”
“要是再出事。”
“我們爺倆可就再無機會了。”
“那胡亥敢怎麼對你?”閻樂一臉怒色。
他可是清楚,趙高對胡亥的用心,胡亥能有如今的身份,可全都是趙高一手弄出來的,現在趙高的確有些失勢,但也決不能是胡亥去落井下石。
聞言。
趙高目光微緩。
他譏諷道:“宮廷之間,哪有什麼恩情?只不過是相互利用,而今胡亥認爲我沒辦法再幫到他了,自然是想跟我撇清干係,甚至是想將我一腳踢開,但越是這種時候,就越不能氣餒。”
“也越發沉得住氣。”“他們越是看輕我,我日後就越安全。”
“成事的機會就越大。”
閻樂點了點頭。
他寒聲道:“我知道了,等下我就會派人去將徐社給處理掉,只是外舅,你謀劃的那些事,其他人會不會?”
閻樂試探的問了一句。
趙高譏諷一聲,嗤笑道:“有這個可能,但應該不會,他們也不敢,始皇已經老了,見不得這種事,無論他們有心還是無心,一旦爲陛下知曉,都是活不了的。”
“一定會死!”
“這些老狐狸精着呢。”
“又哪會去把自己架在火上?”
“這人吶,越是老了,越怕死,而越怕死,就更見不得別人提死,尤其是聽到有人想害自己,那是真的會發瘋的。”
“他們本身或許無罪。”
“但只要牽涉到了陛下,就已經犯了死罪。”
“何況你真以爲我給這些人說的不是真的?扶蘇若是真的當權,哪還有他們的出頭之地?不能掌權,對於這些習慣高高在上的‘大臣’,那可是比要了他們命還難受。”
“胡毋敬去職纔多久?”
“四十多歲的人,整個人就像老了一圈。”
“這就是權力的魅力啊。”
趙高眼中流露出貪婪羨嫉之色。
他又何嘗不是?
緊接着。
趙高臉色一收,凝聲道:“對了,最近去官府勤快一點,做事的時候麻利一點,多約束一下家裡的人,讓他們少去外面闖禍,如今陛下身子骨不行,扶蘇已漸漸執掌了大權。”
“而開春後,各項大政就會陸續推進。”
“到時。”
“保不齊會有人找你麻煩。”
“你這咸陽令的官職其實很高,堪比地方大郡。”
“很多人在盯着。”
閻樂目光閃爍,眼神有些陰翳,點頭道:“外舅放心,我會處理好的,絕不會出任何岔子。”
“你做事,我向來是放心的。”趙高拍了拍閻樂肩膀。
隨後。
並未多待,直接離開了。
閻樂目送趙高離去,等趙高徹底離開後,閻樂低聲道:“原本還想留徐社一段時間,畢竟這傢伙還是有點本事,但既然影響到外舅的大事了,那就留你不得了。”
“正所謂。”
“斬草要除根。”
“當初朝廷沒做完的,這次我替朝廷收尾。”
“畢竟我閻樂也是大秦官吏。”
閻樂冷笑一聲。
他大袖一揮,朝院內大聲道:“來人,給我去取一壺酒來,另外,再去弄一份毒藥,今日,我就送徐社歸天,送他們徐氏一家團聚。”
閻樂緊了緊袖子。
他決定自己去爲徐社送行。
不然。
他擔心會出變故。
而今的他可經不起事故了。
他早就清楚,自己沒有回頭路了,只能跟着自己外舅,一條路走到黑,若是成了,那就榮華富貴,平步青雲,若是沒成,那就人頭落地,全家陪葬,不過閻樂也不在意這些。
他只需要聽外舅吩咐就行。
他知道。
趙高不會害自己。
也是趙高,讓自己走到今天的。
一個時辰後。
閻樂回到了自己家裡。
面色有些疲倦,但事已處理好。
徐社的屍體,則是直接就地掩埋了,徐社本就是一‘黑戶’,平日都不怎麼敢出門見人,唯有晚上,纔敢偷摸去走走,如今死了,也不會有人注意到,就算注意到了,那又如何?
他是咸陽令。
他想怎麼斷就怎麼斷。
他就是法!!!
西城。
嵇恆的住處。
被凍僵的地面,如今慢慢解凍,化爲一片泥濘。
贏斯年的讀書聲在院中傳蕩。
如今他已在嵇恆住處待了兩三個月了。
也早就習慣了這邊。
而且這邊相對宮裡更加自在,嵇恆也當真說到做到,完全不理,甚至他打碎了一些東西,也不會理睬,只是讓他照價賠償,因而自是沒少讓扶蘇來給他貼錢。
一旁。
一個青年百無聊賴的坐着,看了看一旁的贏斯年,又撇了眼緊閉的屋門,無語道:“這嵇恆一天還真是能睡,都日上三竿了,還不起牀,我再怎麼也是大秦公子,現在讓我來教贏斯年。”
吐槽了一句,胡亥瞪了贏斯年一句。
沒好氣道:“你看我幹什麼?看你的書,就你讀的,還沒我教的通順。”
“《呂氏春秋·仲春篇》”
“仲春之月,日夜分,雷乃發聲,始電。蟄蟲鹹動,開戶始出.無作大事,以妨農功。”
“安萌芽,養幼少,存諸孤,省囹圄,止獄訟。”
“仲春行秋令”
贏斯年的聲音再度幽幽傳來。
只是顯得有氣無力。
不知過去多久。
贏斯年的讀書聲已停下。
只聽得‘咯吱’一聲,嵇恆緊閉的屋門終於打開了,嵇恆舒展的伸了一個懶腰,而胡亥則快步上前,凝聲道:“嵇恆,你這次真要替我想想主意了,我真要弄個爵位。”
“我感覺”
“趙高最近有些不對勁。”
胡亥的聲音壓得很低。
似擔心這些話,爲一旁的贏斯年聽到。
嵇恆眉頭一挑,看了一眼胡亥,又看了看一旁的贏斯年,輕聲道:“宮中的事不用給我說,我沒有什麼興趣。”
“不過你想獲得爵位。”
“可以。”
“但得加錢。”
聞言。
胡亥臉色一黑。
他沉聲道:“嵇恆,你這就沒意思了,哪能坐地起價?還是跟以前一樣,我給錢給肉,大不了幫你乾點活,但你必須要幫我。”
嵇恆盯着胡亥,見胡亥眼中帶着一抹焦急,知曉胡亥是真有點不安了。
他點了點頭:“可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