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毋敬騰的一下從席上坐起。
看向趙高的眼神徹底變了,變得驚恐跟駭然。
他手指着趙高,顫巍道:“趙高,你究竟想做什麼?!”
趙高眼中閃過一抹厲色,陰冷道:“我趙高想做什麼?你胡毋敬不是已經猜到了嗎?我跟你們不一樣,伱們退下,至少還能落個安穩,但我趙高只是一個宦官,要是失去了依仗,那誰都能欺我。”
“我趙高不想一直被人欺負。”
“我過去已被人欺負了十幾年,而今好不容易翻身,又豈能再回到過去?”
“我已非是過去的我了。”
“我受不了!”
“那份令書我偷偷帶走了。”
“原本我並未打過這個主意,但現在,你雖不在朝中,恐對朝中情況是有所瞭解,扶蘇已是一手遮天,這幾年下來,朝中多少大臣已是遭了扶蘇毒手?你胡毋敬、杜赫、我等等,我們不掙扎,不反抗,只會越發被扶蘇騎到頭上。”
“扶蘇上位後,你胡毋敬又豈會有再起的機會?”
“沒有了!”
“當你被免官那一刻起,就註定沒有這個機會了,你想要重新回到朝堂,就只能徹底扳倒扶蘇,但現在扶蘇已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靠尋常的辦法根本就扳倒不了,唯有那份蓋印的令書。”
“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。”
“瘋了,瘋了,趙高你就是一個瘋子!”胡毋敬怒罵連連。
趙高冷笑道:“瘋子?”
“我趙高就是瘋子,不然你讓我怎麼辦?”
“就這麼眼睜睜看着扶蘇上位?這讓我繼續在宮中受欺負?什麼時候扶蘇想起了,直接把我賜死?”
“宮廷的鬥爭是很殘酷的。”
“是你死我活的!”
“我趙高不想就這麼落幕。”
“我還想再試試。”
“哪怕最後死了,我也甘心。”
“我知道,胡毋敬你同樣是不甘心的,你的才能天下皆知,但你是扶蘇弄下去的,扶蘇執掌大權之後,又豈會承認自己錯了?而正是因爲你是扶蘇弄下去的,你族中大大小小的人,也是不可能受到提拔重用。”
“你胡氏註定泯然!”
“我趙高一個宦官,又沒什麼家族。”
“衰也就衰了。”
“但你胡毋敬不一樣,你有兒有女,家裡還有人爲官爲吏,但你們一家也就到此爲止了,就跟六國的貴族一樣,一步步爲朝廷清理,最終徹底清理乾淨,不留半點痕跡,甚至”
“你過去爲天下做出的功業,也會爲扶蘇有意抹去。”
“畢竟.”
“皇帝是不會有錯的。”
“錯的從來都只是我們這些臣子!”
趙高循循善誘。
他很清楚胡毋敬對名望的執着,也知曉其對權勢的渴望。
權勢這東西,一旦沾染上,就很難戒掉了。
胡毋敬若是真能戒掉。
當初也不會跟着去算計扶蘇了。
聽着趙高的話。
胡毋敬臉色一下陰沉下來。
他本能的認爲趙高在說謊,也不認爲扶蘇真會這麼對自己。
但萬一呢?
就算扶蘇無心,其他大臣呢?
朝中阿諛奉承、溜鬚拍馬的人,可比比皆是。
這些人可未必會放過自己。
畢竟
他已從朝中退下了。
若是他們族裡始終不見起色,就算過去在朝中有一二好友,恐也會越發漸行漸遠,也會漸漸爲人冷漠忽略,而到了那時,他甚至只能去求其他人做些事,甚至是求着讓他們網開一面。
想到那個場景。
胡毋敬不由不寒而慄。
他容忍不了。
他還年輕,僅僅四旬。
若是活得夠長,對他太殘忍了。
見胡毋敬目光已緩和下來,趙高心中一喜,知道自己的話說動了胡毋敬,他趁熱打鐵繼續道:“胡奉常,你可是朝廷九卿,帝國重臣,名望更是遠傳天下四海,你不該就這麼被埋沒的。”
“若是我等成功。”
“胡奉常你不僅能官復原職。”
“甚至還能更進一步。”
“成爲丞相!”
“而丞相之位,也非你莫屬。”
“到時這些冷落你的,忽視你的,全都要來討好巴結你。”
“這本就是你該有的對待。”
聽着趙高的話,胡毋敬並未失去理智,冷笑一聲,沉聲道:“你不用給我說這些,我胡毋敬爲官,並不是爲了受人討好巴結,更不是爲了仗勢欺人,我只是想爲天下盡一份力。”
趙高點點頭:“哈哈,我趙高一時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了。”
“還請奉常不要見怪。”
“奉常果然非比常人,志向高遠,一心只有朝廷。”
“趙高佩服。”
“然見到奉常一心爲國,卻遭受此等不白委屈,我趙高也爲奉常感到心寒啊。”
胡毋敬滿眼鄙夷。
在趙高這些宦官眼裡,爲官就是爲了受人巴結討好,實在是令人恥與之爲伍,但正是知曉了趙高的真實想法,他反倒對趙高放鬆了警惕,畢竟一個一心只想着他人巴結討好的人,對自己又能有什麼威脅?
他沉聲道:“你光有令書是不夠的。”
“你我的確是天下少有的書法家,但遺詔之類,始皇又豈會假以你我二人?何況你我現在一個被免官,一個被貶,根本就靠不到近前,這書寫遺詔的事,只可能落到李斯手上。”
“李斯又豈會跟我等夥同?”
“你這想法根本就沒有實施的可能。”
“你死了這條心吧。”
胡毋敬在一番激動之下,也是漸漸冷靜了下來。
任憑趙高說的天花亂墜,但想篡改遺詔,僅憑他們兩人,根本就不可能。
一點機會都沒有。
趙高嘿嘿一笑,淡定道:“這我自然知道,但如果李斯也加入了?”
“恩?”胡毋敬面色微變,他猛地看向趙高,凝聲道: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”
趙高拍了拍身上的衣裳,笑着道:“胡奉常,你或許有所不知,我們的李斯丞相,或許用不了多久也會退下了,雖然我並不確定,但這的確是很有可能發生的。”
“當初巡行時,我一直暗中注意李斯。”
“有一日,他入陛下輦車,進行商議,只是出來後,臉色悵然若失。”“而這段時間,我一直在觀察李斯的一舉一動,基本可以很肯定,朝廷的三公九卿,大多數都會退下,而頓弱早早就遞交了辭呈,只是爲陛下壓下了,宗正已換人,廷尉也換了,少府、奉常都換了。”
“三公九卿已換了大半。”
“李斯在朝中開口的次數越來越少了。”
“李斯是戀權的人。”
“若非什麼重大情況,絕不可能這麼沒存在感,唯一的可能,便是陛下或者是殿下,對李斯的大權在握,生出了不滿,而這也容易理解,陛下身體越發不濟,扶蘇雖爲儲君,但未必真能壓得住這位帝國重臣。”
“防人之心不可無啊。”
“同理亦然。”
“其他的三公九卿,殿下也未必能壓住。”
“所以都會陸續被‘辭官’。”
“蒙氏跟扶蘇關係已很親近了,但從過去免掉蒙毅的廷尉之職,而後一直閒置。”
“到前段時間,直接公然變更朝廷對匈奴的局勢,還在北疆修建軍官學院,而這大大小小的事,根本沒有跟蒙恬這位上將軍商量,而自蒙恬從大軍歸來,便一直沒能回到軍中,這已是明目張膽的削兵權了。”
“蒙氏尚且如此。”
“又何況是其他的臣子?”
“我對李斯是有些瞭解的,他不是一個輕易放權的人。”
“所以心中定有着不滿。”
“這就是機會。”
胡毋敬目光微動,已有些動心了。
有蓋印詔書,若再有李斯親筆書寫‘始皇遺詔’,那未必不能反轉局勢。
隨即。
胡毋敬還是搖了搖頭。
依舊不夠。
就算趙高能說動李斯,但扶蘇羽翼已豐,他們如何阻攔扶蘇見到始皇?
又如何將這份詔書公之於衆?
胡毋敬沉聲道:“今時不同往日,現在的扶蘇非比當初,僅靠一份詔書就想讓人服衆,總歸是太想當然了,而且扶蘇就在咸陽,這麼明目張膽的篡詔,又豈會不爲扶蘇懷疑。”
“你我可沒什麼說服力。”
趙高點頭,沉聲道:“僅靠一份詔書,的確難以坐實,而且扶蘇若是不信,執意不服,我等也的確沒有太好辦法,因而只能效仿當年陛下在宮中設伏,射殺嫪毐之策。”
“伏殺扶蘇。”
“扶蘇一死,就算有人還有異議。”
“也無話可說了。”
聞言。
胡毋敬一臉駭然。
他彷彿是第一次認識趙高一般。
看向趙高的臉色充滿驚駭跟震驚,他怎麼都沒有想到,趙高的心思這麼狠,不僅要篡詔,更想殺了扶蘇。
但他也不得不承認。
這就是目前最好的辦法。
始皇若是駕崩,宮中定一陣騷亂,到時他們便有了可乘之機,過去扶蘇一直待在宮中,就算是外出,也都有大量侍從跟隨,根本就沒有任何動手機會,但若是宮中生了變故,扶蘇急於見到始皇,反倒會給他們機會。
只是他們手中並無兵符,又如何能調動士卒?
趙高似猜到了胡毋敬的想法,自信道:“我這次既敢找上門來,自是早就有了萬全之策,五大夫趙亥現在就在郎中令下任職,到時我等只要詔書擬好,便能借此讓其鎮守皇宮,而御史中丞德也能爲助力,不過想要伏殺扶蘇,憑我等手中兵力,其實是不足的,因而還需有大將臨陣指揮,如此才能保證萬無一失。”
“而前幾日。”
“我聽聞到了一個消息。”
“陛下已下令,讓趙佗回咸陽任職。”
“而趙佗前幾年,胡亥公子險在南疆發生意外,這也導致,朝廷對趙佗是頗爲不信的,而扶蘇當年跟隨親赴南疆,將趙佗軍權給分化了,甚至還將趙佗之子給安排到了關東郡縣。”
“趙佗又豈會沒有微詞?”
“而我在宮中經營多年,還是有幾個親近的宦官。”
“現任咸陽令是我外婿,我等互相里應外合,未必不能成事。”
“一旦成事,胡亥上位,我等便有擁立之功。”
“到時李斯依舊爲左丞相,而胡奉常你爲右丞相,趙佗爲太尉,德爲御史大夫,五大夫趙亥爲郎中令,這豈不讓人羨慕?”
胡毋敬目光微闔。
他沉聲道:“我似乎並未做什麼?”
趙高笑道:“胡奉常你這就說錯了,胡亥公子畢竟身微言輕,在朝中根基不慎,還需靠爾等大臣鎮撫朝堂,而且胡奉常在朝中多年,又豈會沒有自己的人脈關係,到時或可張羅一二,爲我等成事助力。”
聞言。
胡毋敬點點頭。
這倒是。
胡亥在朝中根基太淺了。
想要安撫朝堂,必須由他們這些老臣來,畢竟史祿、馬興、張蒼等九卿,都跟扶蘇關係親近,胡亥又豈敢用他們?
而若是趙高等人真的成了。
他去到宮中,的確能拉攏不少官員。
這功勞同樣不小。
只是趙高的想法太過大膽,也太過危險,一旦失敗,那是滿盤皆輸,定然落得抄家滅門。
他心中還有些猶豫。
見狀。
趙高目光一冷,陰惻惻道:“奉常可要早點做出決定,不然等姚賈、杜赫等人同意,到時這右丞相之位,可未必落得到你頭上,畢竟他們跟扶蘇同樣不對付,只是一個遠在北疆,一個已回了老家,短時無法趕回,不然此等好事,恐是落不到奉常頭上的。”
“或奉常是有些擔心。”
“但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”
“想要身居高位,終究要冒一些風險。”
“若什麼風險都不想冒,就這麼平步青雲,那也未免太想當然了。”
胡毋敬沒有開口。
他眉頭緊縮,權衡着其中利弊。
最終。
他無奈嘆息一聲。
他終究還是放不下那權勢。
他咬牙道:“好,我答應了。”
“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,若是你不能說服李斯、趙佗等人,這個答應是不作數的,僅靠我們這些人,根本就做不得什麼,若是他們答應,你再有什麼要求,需要我出手相助的,我定會全力而爲。”
見胡毋敬終於鬆口,趙高徹底放下心來。
他笑着道:“放心吧,這也事關我自己的身家性命,我又豈會拿自己性命去冒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