嵇恆無言。
甚至沒有多餘動作。
依舊平靜的飲着手中那杯酒。
見狀。
扶蘇神色徹底冷了下來,他負手而立,冷聲道:“既然先生執意如此,那朕也不強求了。”
“朕知道。”
“你一手促成的今日現狀,朕也不會去苛責,也知道,你這麼做,就是要將自己徹底引到臺前。”
“爲天下知曉。”
“更爲了藉此,來展現自己的特殊身份地位,以壓制其他的朝臣,繼而爲自己日後主持的變革,減少阻力跟負擔。”
“這些朕都知道。”
容不得他不在意。
“朕會履行當年的承諾,將每年商稅的一部分,投入到你之前提到過的太學,用以培養其他方面學子。”
一陣微風拂過,吹動了樹梢,也吹響了枝頭的樹葉,發出嘩啦啦的響聲。
“今日之後,也將徹底隱沒,不會再爲外界知曉,你應該能理解朕的用意。”
“還有……”
扶蘇暗鬆口氣,目光很複雜,嵇恆越是這樣,越是讓扶蘇有種憋屈跟無奈之感,好似嵇恆真就神什麼都不在乎,世上都在意的功名利祿,在他眼裡,就像是過眼雲煙。
“嬴斯年也就從此地離開。”
男子面頰很白淨,似很少在外勞作,衣服雖然很樸質,卻也很乾淨,只是被洗的有點稍稍發白。
四周靜謐。
扶蘇沒有看嵇恆,冷漠的將這些事說出。
扶蘇臉色一沉,又很快恢復如常,隨後也跟着走出了院子。
“朕這次會成全你,親自將你送上車,跟朕同行。”扶蘇又道:“這也是朕最後能幫你的了。”
見狀。
“而且本就是一場交易,當交易結束,其實早就與我無關了,只是你太過在意了。”
“也不準再提。”
“過去的一切都與你無關!”
嵇恆笑着點點頭。
便是一個灰衫男子。
那些事,他其實本身就沒放在心上,而且那本就是交易,他又豈會去在意那些名聲跟風頭?
見狀。
扶蘇深深的看着嵇恆,想從嵇恆古井不波的臉上,看出一些東西,但看了片刻,什麼都沒看出來。
“而伱今後,不再是那個爲大秦立下汗馬功勞的‘嵇恆’了,而是朕特意請出爲大秦改制的‘鍾恆’。”
只能看到歲月留在嵇恆臉上的痕跡,但也依稀還能看到歲月沖刷下,嵇恆的內斂跟沉着。
也絕不能見到。
嬴斯年、胡亥等人一直注視着院內,見院門打開,也是連忙的定睛望去。
“你我之前的情誼,也就此結束了。”
嵇恆輕笑一聲,很輕易的就接受了,平靜道:“自無不可。”
氣質相對文質。
都不值得一看。
更會讓人誤以爲自己是嵇恆的提線木偶,這是扶蘇絕對不能接受的。
他如今在天下能有這麼高的威望,基本都是嵇恆暗中謀劃的,若是爲外界知曉,對他的威信打擊很大。
“至於胡亥,他若是願意留在這便留,若是不願在這,朕會讓他回到宮裡,你跟嬴斯年的師生結束了。”
然也正因爲此,他對嵇恆也越發忌憚,越是表現的沒有慾望,沒有私心的人,往往越可怕。
只是平靜的看了看這間小院,最終直接邁步走出了院子,沒有任何的停留跟猶豫。
因爲他們圖謀的更大。
入眼。
院外。
嵇恆沒有回答。
扶蘇冷哼一聲,不置可否。
“你我相識一場,也爲朕爲大秦爲天下,立下過無數的功業,此等功績若是真論下來,只怕是哪位退下的李斯老丞相,恐都不及你。”
“不過那些終究過去了。”
他轉過身,不再過多關注,淡淡道:“今日之後,你所住的區域會徹底放開,不會再有侍從護衛。”
見到嵇恆從院中走出,就算是附近護衛的侍從,也不由側目,好奇的打量着嵇恆,好奇這人究竟是有多大能耐,竟能得到陛下這麼看重。
多次相邀。
這一次更是親臨。
只是打量了幾眼,並沒感覺到有什麼出奇的地方,除了長的白淨點,有股出塵氣外,跟常人沒什麼不同。
也不像是外界傳的凶神惡煞,也不像是外界傳的三隻眼,四隻耳。
嵇恆停在門口,平靜的打量了幾眼四周,目光落在繚可了身上,眼神微微有點異樣。
他對繚可還是有點印象。
當年自己似提點過,沒想到八九年不見,竟已攀爬到如此高度了,當真是恍如隔世。
見嵇恆看向自己,繚可心中一緊,不敢點頭致意,唯敢將頭微微垂下,不敢直視嵇恆目光。
如今的嵇恆出在風口浪尖,他雖心中很是感激,卻也不敢表露出來,不然恐爲自己遭來禍事。
一念至此。
繚可也不由一陣臉紅羞愧。
但出於利弊權衡,卻也不敢再也多餘的動作,見嵇恆並未過多關注,這才暗鬆口氣。
嵇恆的目光落在了公子高,公子將閭等人身上,幾位宗室子弟,也是連忙朝嵇恆作揖行禮。
態度很是恭敬。
他們對嵇恆是很感激的。
若非嵇恆相助,他們恐還在提心吊膽的生活,哪裡有機會隨意出入皇城,更沒機會得到爵位。
隨後。
嵇恆的目光落在了胡亥身上。
胡亥此刻依舊是一副玩世不恭,不過爾爾模樣,不過在迎向嵇恆目光時,還是有點閃躲,不敢直視。
最終。
嵇恆的目光落在了嬴斯年身上,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,似對自己這位學生很欣慰跟滿意。
他朝着四周躬身一禮,淡淡道:“鍾恆見過諸位,勞煩諸位多次前來,實在慚愧。”
“我本無心出仕。”
“奈何陛下誠心相邀,並願爲我以重任,最終我鍾恆應下了。”
話音一落。
四周卻響起了一陣騷動。
嬴斯年跟胡亥面露一抹駭然,他們跟嵇恆朝夕相處多年,自是察覺到了其中異樣。
鍾恆?
這是何意?
雖然扶蘇下的詔書,的確是以鍾恆的名義,但那畢竟是對外的,如今卻是嵇恆主動說出了。
還有。
嵇恆這番話不對。
分明是扶蘇求着嵇恆出仕,怎麼現在反倒變成了嵇恆,貪圖官職了?這根本就不是嵇恆的風格。
而嵇恆剛纔出來時,意味深長的眼神,只怕同樣意義不少,他跟扶蘇在院內究竟談了什麼?
以至於嵇恆會有如此大的轉變?
嵇恆是一個很傲的人。
絕不會輕易妥協跟退讓,當年始皇都做不到,扶蘇沒可能做到的,尤其嵇恆跟鍾恆兩名字,雖只是一字之差,那差別可就大了去了。過去,嵇恆的確假以‘鍾先生’,但從未真的說出過自己名諱,眼下分明是放棄了自己的名字。
也放棄了過去的一切作爲。
這是爲什麼?
繚可也滿心駭然,只是並未表露出來。
他知曉的並沒有胡亥等人多,卻也知曉,這一番話下來,嵇恆已從過去那個清冷孤傲的人,一下被拉到了地上。
兩者差別太大了。
對於嵇恆本該有的名聲,也會是要命的打擊。
這時。
扶蘇出來了。
他面色平靜,眼中似還帶着一抹笑,高聲道:“朕聽聞鍾恆久矣,早年,也曾請鍾先生出過手,只是鍾先生過去喜好清靜,不願出仕,朕也一直沒有強求,如今天下方興正艾,正是用人之際。”
“故朕不得不再三叨擾。”
“幸鍾先生對大秦始終報以最大的熱忱,也願意爲大秦效力,朕心中也是十分感激。”
“這次特意前來,便是爲求先生出仕,如今也算是如願以償。”
“哈哈。”
扶蘇大笑出聲。
笑罷。
扶蘇繼續道:“今日,朕得如此大才,朕心甚慰,鍾恆,可願跟朕同乘前往咸陽宮。”
一語落下,四周皆驚。
所有人都面露驚訝,都沒有想到,這鐘恆竟被陛下這麼賞識,願意讓其跟自己同乘一車。
要知道。
扶蘇乃大秦皇帝,能跟皇帝同乘一車,乃是多大的殊榮啊。
嵇恆淡淡點頭。
隨後,兩人一前一後登上了輦車,又在衆目睽睽之下,離開了西城這間院子。
只是沒一會。
胡亥等人就意識到了不對勁。
因爲魏勝去而復返了。
而且之前爲嵇恆準備的車馬,此刻依舊停在外面。
這時。
魏勝小跑着到了嬴斯年跟前,做一道:“大公子,陛下有令,即日起,公子不用再在這邊學習了。”
“這是何意?”嬴斯年蹙眉。
魏勝挑眉,看了眼四周,壓低聲音道:“臣也不知,這是陛下下的口諭,不過從陛下方纔告訴臣的。”
“公子跟鍾恆的師生關係,恐已結束了,從嵇恆變更爲鍾恆開始,就宣告結束了。”
“公子過去的夫子是嵇恆。”
“非是鍾恆!”
聞言。
嬴斯年面露不悅。
這時,胡亥卻看出了一些端倪,開口道:“你的意思是,以後斯年都不用再過來了。”
“也跟嵇恆徹底斷絕關係了?”
魏勝面露一抹尷尬,依舊還是點了點頭,無奈道:“這是陛下的意思,臣只是來傳信的。”
“父皇,這是何意?”嬴斯年一臉不滿,嘟囔着:“我在這邊好好的,爲何要斷絕關係?還要讓我徹底離開這邊。”
胡亥沉思了一下,輕嘆道:“只怕是你這位父皇跟嵇恆關係僵了,不想讓你繼續受其影響。”
他心中費解。
爲何局面會一下變成這樣?
毫無任何預兆啊。
魏勝面露感激之色,這種事他可不敢亂言,稍微說錯,可就是大禍臨頭了,有胡亥幫忙開口,他也是連忙轉了話題。
魏勝道:“胡亥公子,陛下同樣說過,若是公子願意回宮,也可隨着大公子一起回去,你當年住的宮殿,一直還爲你留着。”
聞言。
胡亥眼皮一跳。
隨即很乾脆的搖了搖頭。
“回去?”
“我纔不回去。”
“宮中有什麼好的,處處受限制,我只是一介白身,去宮裡也沒道理,不回。”
魏勝苦笑一聲,也是隻能點頭。
他又道:“胡亥公子若是不願回,陛下也不會勉強,只是有一事,臣卻是要如實相告。”
“今日之後。”
“西城的侍衛都要撤離。”
“胡亥公子若繼續住在這,難免會有些不安全,因而臣建議,公子還是回宮去。”
聞言。
胡亥跟嬴斯年臉色齊齊一變。
如果之前那兩事,只說明扶蘇對嵇恆生出了不滿,而今這撤走侍從,可就更不尋常了。
要知道。
侍從可是當年始皇安排的。
就是爲了防止嵇恆爲外界知曉,現在侍從撤了,那豈不意味着嵇恆可以爲外界知曉了。
但這明顯不可能。
那就只有一種情況,便是嵇恆真的死了,現在世上只有一名隱士名爲鍾恆。
此鍾恆非彼嵇恆。
故嬴斯年須回宮,也不再認嵇恆的師生情,他同樣受到一定影響,也正因爲嵇恆沒了,自然也就沒有了護衛的必要。
今後鍾恆的死活,跟大秦無關。
“這怎麼可能?”
“魏府令,你當真沒有聽錯?這真的是我父皇下的令?”
“我不信。”
“父皇過去對夫子這麼信任,怎麼可能突然就關係崩裂?還這麼徹底,這麼果決?!”
魏勝苦笑一聲,緩緩道:“大公子,你就算借臣十個膽子,臣也不敢篡改陛下口諭啊,這的的確確是陛下親口說的。”
“臣也絕無半句虛言。”
“我不信,我要去見陛下。”嬴斯年一臉不信,說完,就往皇城的方向走去。
魏勝一臉苦澀,朝胡亥拱手道:“胡亥公子,現在陛下跟嵇……鍾恆已不比當初了。”
“公子還請早做決定。”
“下官就先行告退了。”魏勝拱手一禮,連忙朝嬴斯年遠去的方向追去。
胡亥站在原地,目送着兩人離開,臉色陰晴不定,低語道:“究竟是發生了什麼?爲什麼會變成這樣?而且對這一切,嵇恆接受的還很坦然。”
“這是爲何?”
他轉頭看向公子高几人,好奇道:“幾位兄長,可知其中內情?”
公子高等人對視一眼,全都面露茫然,而後搖了搖頭道:“不知道,不過前段時間陛下召集不少朝臣商議了一些事,只是最終不了了之。”
“而後就這樣了。”
“從陛下跟嵇恆的決裂程度,唯有一個可能,便是陛下認爲遭到了背叛,亦或者被嵇恆背刺算計了。”
“不然斷不至於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