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在街頭。
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跟不適應,他很久沒有感受到四周的嘈雜,一時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。
城頭穿行的市人,交頭接耳着,議論着他的存在,不時還能蹦出一些離譜誇張的話。
嵇恆腳步走的很輕。
他就在城中慢慢的走着,感受着咸陽這座大城市的繁華,作爲天下乃至是世界上,第一座人口突破百萬的大城。
大秦的坊街劃分是很鮮明。
鱗次櫛比。
所有的商坊,都掛着一張黑布市棋,旗杆下還有專門的市吏看着,咸陽沒有宵禁,一天十二個時辰,都可以販售買賣。
這也促成了咸陽的繁華。
“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。”
“這對雙方都是大有裨益的。”
不過都不敢靠的太近,只是在過去的街巷外,遠遠的望着,這一塊地界過去封閉很久了。
“因爲雙方不用再顧及所謂的私下交情,講究着所謂的親疏,一切都以自己所需所求爲準繩。”
公子高几人也看了過來,滿眼疑惑跟費解,這也是他們爲何還留在這的原因,找扶蘇詢問情況,那是不可能的,也不敢。
胡亥、公子高等人迎了上來,公子高几人面色略顯尷尬,他其實也沒想到,扶蘇會這麼決絕,竟直接撤走了外面的侍從。
胡亥搖頭,一臉不信。
他旁敲側擊道:“以你的能力,想做到求同存異,或者說服陛下恐也不算什麼難事吧。”
嵇恆笑着點點頭。
這豈不直接將嵇恆暴露在外了?
若是出了什麼差池,那豈不是可能害了嵇恆。
外面圍着不少人。
“另外。”
“大家互相再多分一點。”
嵇恆並不知,外界又會怎麼議論自己,會給自己平添多少流言蜚語,他卻是沒太多感覺。
“在改制方面,我不止跟扶蘇有衝突,跟其餘大臣同樣衝突很大,對於大臣而言,他們希望的改制,其實是在承認他們既得利益的情況下,再將天下的其他資源劃分。”
“沒人會退步的。”
“誠然。”
他信步回到了室內,如往常般做到了躺椅上,慢條斯理道:“因爲這是政見不合,而在政治一途上,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。”
他們很多人還是來到這邊。
回到院裡。
“但我想要的,想做的,卻是要將大臣的既得利益給吐出來,然後再另行分配,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。”
“根本利益不同。”
唯有從嵇恆處打聽消息。
而且外面此刻還停留着不少車馬,更有侍從護衛在車馬旁,讓人不敢輕易靠近。
“你這分明是直接拒絕了!”
胡亥也有點尷尬,猶豫了一下道:“我倒是覺得陛下不會真的撤走全部侍從的,頂多裝裝樣子。”
“扶蘇不會,我也不會。”
嵇恆很平靜,笑了笑道:“倒也沒什麼事,只是政治路線產生了分歧。”
“再則。”
望着各種打量自己住處的市人,嵇恆摸了摸鼻子,也是頗爲好笑,看熱鬧的習性,國人何時都存在着。
“徹底撇清乾乾系,或許在你們看來,有些難以理解,但從政治角度去講,其實是最佳選擇。”
胡亥一臉好奇。
“除非真的是氣昏了頭,不然絕不至於做出這種不理智的事。”
他可是知道嵇恆的能力的,就算真有分歧,也斷不至於此,更不會落得這般地步,其中一定另有隱情。
“自然也不存在求同存異的可能,政治之道,從來都是贏家通吃,輸者失去所有。”
嵇恆並沒在街頭走太久,只是大概的走了走,便順着人流,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。
“政治層面,其實關係越簡單,越純粹越好,不然反受其害。”
“天下改制,牽涉到的是方方面面的利益,說服一個扶蘇是沒用的,何況本就沒多少機會說服。”
“你好我好。”
他擠出人羣,當着衆人的面,去到了緊閉的大門外,推開門,直接進入了其中,只聽得砰的一聲,屋門徹底關上了。
“只是嵇恆,你跟陛下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,以至於會鬧到這種地步,我對陛下還是有些瞭解的。”
“是有能說會道者,能動之以情,曉之以理,以德服人,以道理去說服他人,但那基本只存在於打天下時,真的到了坐天下時,更多的還是利益的勾兌。”
“利益的置換。”
“繼而維持天下的和氣。”
“如今扶蘇的確大權在握,但他只是一個人,即便身爲皇帝,也沒辦法事事如意,對於扶蘇來說,遠離這場政治風暴,以一個決裁者的身份,來平衡其中的矛盾衝突,顯然纔是最合適的。”
“而非是注主動先擇邊。”
“這隻會逼的他走向滿朝大臣的對立面,這對於任何一個當權者,都是十分危險的。”
“扶蘇目下已是一個合格的君主,他自是能察覺到其中的危險,故這次的事,其實算是互相的一種成全。”
“他不會把自己置身險地的,更不會輕易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,而我也需擺脫過去大秦對我的影響,將自己的想法,盡情的在天下揮灑。”
“你們都遠離朝堂,也很少牽涉進朝堂的政治漩渦,對其中的暗流涌動知之甚少。”
“大秦安穩的朝堂之下,其實一直存在着各種暗流,朝堂也從來不是風平浪靜的。”
“只是天下過去爲關東叛亂,吸引走了絕大多數關注跟注意,所以這種隱患遲遲沒有暴露出來。”
“當年我在獄中就說過,大秦這輛戰車,其實內部早就腐朽崩塌了,全靠始皇勉力支撐,後因我的插手,又多了點掙扎的空間。”
“但內部的腐朽依舊存在。”
“軍功爵制,這不完善的體制,這龐大而又累贅的體系,用民過甚,勞民無度等等,整個大秦,從立國開始,就只是搭建了一個草臺子。”
“一羣人在這草臺子上,盡力的表演支撐着,但這個草臺子是沒有承受能力的,從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倒塌的氣息。”
“大秦能活到現在。”
“完全就是靠着無盡的壓榨那些老秦人,靠着軍功爵的大餅,來保持高強的軍力,藉此鎮撫天下。”
“這層窗戶紙是很薄的。”
“一捅就破。”
“只不過靠着關東吸引注意,加上軍功爵制,對於關東人而言,的確很新奇,讓他們沒有生出質疑,繼而大秦借勢解決掉了關東問題。”“也繼續維持着體面。”
“但這種體面是很難長久的,商鞅立下的體制,在當下已難堪重負,人口的增加,地域的擴大,各種風俗的不同,無時無刻不在衝擊着這套體制,隨着天下安定,軍功爵制下的虛假繁榮,外強中乾,也會很快被揭穿的。”
“這套體制已玩不下去了。”
“大秦又依附在軍功爵制上,靠着軍功爵制而存在,朝中不少朝臣,也都依賴這個體系存在,一旦崩潰,整個關中對於大秦的清洗,將會達到一個極致。”
“現在的大秦,隨着天下安定,大多數人失去了晉升空間,而朝堂也沒辦法一直兌現軍功爵下的功賞,大秦也沒辦法一直寬赦。”
“軍功爵的高壓,嚴刑峻法的存在,會不斷的衝擊着底層人的心理防線,將他們一步步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,因爲這本身就是軍功爵制存在的意義。”
“戰時用其命,安平盡其力。”
“或許在你們看來,只要將體制改一下就好了,但這隻能說明,伱們太小看體制的惰性了。”
“也太小看官吏,準確說是官僚的貪婪,他們不在乎是不是秦,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利益。”
“一旦觸及到他們的利益,這些人就會如瘋狗般衝上來,不斷的撕扯,各種隱形的威脅,逼迫不得不維持原狀。”
“他們是不在乎大秦死活的。”
“大秦倒了,亡了,對這些人而言,只不過是換個皇帝,換個天子罷了,依舊可以當自己的官吏。”
“就跟之前的關東一樣。”
“只不過又有所不同,因爲關東還有六國餘孽,這些人的存在,一定程度是幫了大秦,讓關東官吏必須要多費心神,以免最終兩頭不討好。”
“也正因爲此。”
“在關東生亂時,給了大秦將地方盤踞的官僚勢力連根拔起的機會,也算是徹底蕩平了關東的隱患。”
“不過這種平穩只是暫時的。”
“等新的官吏上去,地方的官僚勢力也會重新組建完成,大秦現在要做的,便是在關東無事的情況下,重建體系。”
“徹底撕裂關中的官僚體系。”
“大秦的方略其實一直都很簡單,拉攏一部分,打壓一部分,分化一部分,過去是團結關中,拉攏部分關東官吏,聯手清理關東。”
“而現在要的是,團結關東,拉攏部分關中新銳勢力,徹盤的清理關中。”
“等關中清理完畢,便是整個天下坐下來,各方勢力,重新分配利益的時候,不過那時,至少有了體制的制衡,不至於始終一小撮人,長久的保持着天下絕大多數利益。”
聞言。
胡亥跟公子高滿眼駭然。
他們根本意識不到其中的問題,等聽到嵇恆開口,才知道其中竟這麼兇險。
“大秦真就這麼危險了嗎?”公子高雙眼發愣。
他的心都在顫。
他雖不知其中具體的兇險,但僅從嵇恆的描述,就已經能窺探到其中一二了。
何況天才纔有了一次預演。
關東的叛亂。
朝堂清理關東,可謂是用心良苦,耗時多載,更是不知謀劃了多久,就這還差點發生意外。
而關中……
只怕更加艱難。
只是他很不解,爲何一定會弄到劍拔弩張的地步,難道不能通過其他手段,改變現狀嗎?
實在不行就殺!
嵇恆並不知公子高的想法,若是知曉定會嗤之以鼻,殺人,歷史上有個帝王的確真這麼幹過。
朱元璋。
每次出手多則上十萬,少則也上千,可謂是凶煞之極,但結果呢?明朝真的遏制住了官員貪腐嗎?
沒有。
反而讓官員越來越貪。
究其根本,便在於土壤出現了問題,不從體制上預防這種狀況,不改變生成這個官僚體系的土壤,殺人不過是揚湯止沸,解決不了任何問題。
殺一批人,只不過是換一批人繼續來貪罷了,完全無濟於事。
這些人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,他們唯一的懊惱,只是自己實在太不小心了,爲外界抓住了辮子,這纔出了事。
因而靠殺人來警告官僚是毫無意義的,尤其是官僚成型之後,上下一體,殺人倒成了官僚清除異己的刀。
等到一派獨大,徹底控制朝堂,那就再無制衡可能了,所以這種局面必須要得到遏制,至少要改變。
不過嵇恆也清楚。
很難。
甚至就不可能,歷史上某位偉人做過一次嘗試,選擇讓人民來監督,只是最終依舊是失敗了。
現在處於古代,各方面都不發達,消息傳遞閉塞,民智不開的時代,想如法炮製,完全就沒可能性。
嵇恆也沒想過這麼做。
他要的。
是將天下徹底打散,將權力分散出去,形成另類的‘權利輪流掌,這一屆到我家’。
靠着整個天下,各方勢力來互相制衡、互相約束,甚至是互相清算,從而維持天下利益的重新分配。
難度極大。
即便是嵇恆,有着幾世的經驗和教訓,也沒有半點信心,不過他也並沒有太過執着。
盡人事。
其餘的就看天數了。
他只能盡力而爲,最終能走多遠,走到那一步,已不是他能夠判斷預知的了。
嵇恆閉上眼。
似經過這大半天的折騰,已有些睏乏了。
見狀。
胡亥等人也沒再問。
各自安靜的退了出去,只是走到屋外,身子骨還微微有點發抖,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跟駭然。
“大秦這天下,爲何這麼多艱?”公子高不由仰天長嘆。
胡亥道:“或許不是大秦的命運這麼艱難,而是嵇恆對大秦的要求很高,所以才讓我們誤以爲很難。”
“若是真按嵇恆的心思做到,大秦的國祚或許會很長。”
“很長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