嵇恆離開了。
帶着對他們滿滿的期許。
只是聽着嵇恆的那些話,即便是蒙毅等人,也都只覺頭皮發麻。
太直接乾脆了。
尤其是嵇恆臨走時說的一句話,律法是維護統治得當權者的,非是維護什麼的公平正義,對於底層而言,他們需要的是公正,從來都不是公平。
所謂的公平,只是當權者,特意弄出來給底層看的。
只要大秦的制度是公正的。
就能得民心。
就能得人信任跟認可。
所以在制度的確立時,務必要保證的是公正,不可特前爲勳貴功臣等開後門,大秦的制度本就給這些人開了後門,便是爵位,若是還要在律法上給空子,那就太過荒唐跟荒謬了。
嵇恆讓他們接下來去研究廢除世官制。
以民法的基礎上,通過爵位的形式,儘可能爲這些人爭取權益,但不能過多損耗國力跟民心。
至於具體要怎麼做,嵇恆沒有說,只是讓他們自己去弄。
殿內。
蒙毅跟張蒼對視一眼。
只覺壓力山大。
深吸口氣,蒙毅緩了緩神,開口道:“這位‘鍾先生’,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,我等分明是來研究廢除世官制的,結果他洋洋灑灑一大堆,卻是將舊有律令全部踢到了一旁,想要另起爐竈。”
“此人之魄力,蒙毅服了。”
張蒼苦笑道:“我又何嘗不是?”
“但也正如此人所說,或許惟有在新法的基礎上,大秦的改制纔有推進的可能,不然在舊法的框架下,受到太多束縛跟限制了,也根本施展不開,反而會遭到各種針對跟駁斥。”
“今日我等之商會內容,一旦爲外界知曉,只怕不少人會坐不住了。”
“不過也不重要。”
“我等想改制,必定會面對諸多困難,主動跳出來,反而掃清了很多障礙,也更適合我等大顯身手,以我對此人的認識,他給我等說的,多半隻有少部分,還隱藏了不少。”
“通過明面上的‘放寬’,來籠絡民心,再通過下放一定‘門檻’,來換取其餘‘有功者’的支持,這一來二去,他幾乎就將天下大多數人拉攏到了自己這邊,這纔是真正厲害的手段。”
聞言。
蒙毅若有所思。
張蒼笑着道:“我現在也明白了,我們之前的擔心,完全是多餘的。”
“我們以爲,此人沒有額外的助力,其實不然,從北疆的亂事,再到如今的寬民,其實他都一直在各種拉攏,正如嵇恆所言,今日之會只是爲了定調的,而接下來廢除世官,這是借的關東之勢,日後推行其他新制,則是藉助的天下萬民之勢。”
“一人小民,的確無足輕重。”
“若是千萬小民,又有誰敢小覷?”
“若再加上,上百萬的有功者,天下又有誰敢抵擋?”
“甚至於。”
“他接下來要做什麼都告訴大家了。”
“便是藉助有功者,對天下推動一波改制,再借助天下萬民,再推動一波改制,最終釀成一場席捲天下,又爲天下臣民認可的改制風暴,從而真正實現大秦的改頭換面。”
“此技藝神乎其神啊。”
“真正受憋屈的,其實是我等朝臣,及那些不上不下的官員。”
“然而就算知曉,我等又能如何?”
張蒼搖搖頭。
嵇恆此人才情超出他們太多。
他們根本反制不了。
即便知曉嵇恆要做什麼,也根本無力阻攔。
因爲他始終站在大多數人的利益面。
就比如今日所說。
開民法。
已經很石破天驚了。
而嵇恆提到的各種觀點,若是傳出去,定會驚的人目瞪口呆。
但那些觀點有半點實質性的利益分配嗎?
沒有!
從始至終都是虛話。
只是將民衆本就獲得的、或者是嚮往擁有的,用明文的形式公佈出去。
但僅僅如此,也足以讓底層感恩了。
朝廷會因所謂的民法,爲底層民衆提供所謂的粳米?
不會。
會低價爲他們提供羊豬狗肉?
也不會。
這些依舊需要他們自己去買。
朝廷只是讓他們不用再受舊法的約束,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吃去買。
僅此而已。
買不起的依舊買不起,吃不上的依舊吃不上。
只是將原本就不對的繮繩放鬆了一下,就已足夠讓底層民衆感恩戴德了。
這也說明了大秦律令之嚴苛。
之不合理。
蒙毅點點頭,沉聲道:“少府認爲天下改制會變成何樣?”
張蒼沉默稍許,搖了搖頭,道:“不知道,我們根本猜不透嵇恆的心思,此人明顯對天下是很瞭解的,看似很多想法很異想天開很突兀,但實則真的細想下來,其實都是有可操作性的,而且極大可能落成。”
“此人的眼界太高了。”
“高到我們難以企及,甚至連靠近都難。”
“而且我有種預感,只怕我等死了,都不一定能見到最終的模樣。”
“而嵇恆想打造的天下,定然是一個別開生面,也定然是一個需要很長時間去建設的天下。”
“非是一蹴而就的。”“也非是短短几年,十幾年,乃至幾十年就能建成的。”
“我等只是棋子罷了。”
蒙毅苦笑。
他也深有同感。
面對嵇恆充斥着無力感。
只能聽之任之。
無論是想法還是思維都跟不上,完全被牽着鼻子走,這種感受蒙毅其實很久都沒有體會過了,只是如今跟嵇恆呆着,這種感覺太過強烈了,內心也實在有些波動。
張蒼又道:“倒不用想那麼多。”
“改制不是一蹴而就的。”
“我們只需做好分內的,至於其他的,本就由不得我們,又何必庸人自擾?”
“從嵇恆現在的情況看,他其實是故意在等。”
“等事情發酵。”
“一來等到匈奴的事了結。”
“二來是等到今日之會傳至外界。”
“等到風聲勢頭起來,他纔會真正有所動作。”
“當下,我們要做的,還是將相關的民法給敲定一部分,不過僅限廢除世官那部分,至於其他部分,不要急,更不要自作主張,等到天下的風聲明確後再做決定。”
蒙毅點了點頭。
張蒼深吸口氣,望着空闊的改制府,也是轉身離開了。
蒙毅也並未停留。
府內。
陳平跟蕭何等人依舊在。
蕭何倒是沒有急着去改善律法,而是滿懷心思放在了推廣教育跟醫療上,他想算算,若是真按嵇恆所說,朝廷會有多少開銷,若是當真能擔負得起,未必不是一個好主意。
而且此舉還能打破士人對知識的壟斷。
還能減輕民衆看病問題。
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,都是利大於弊的。
只是要考慮成本。
陳平則是思考着如何在新民法的基礎上,讓世官制退出的更體面,也更得‘官心’,不過想着想着,陳平的心思就偏了,如今改制府初創,各類官署人員不足,因而嵇恆給與了他們一定特權。
除了從御史府、廷尉府選人,還可自行挑選幾人。
他第一時間想到了魏無知。
當年若非魏無知提醒,他恐也沒機會去咸陽,更談不上獲得如今的身份地位,而且當年關東叛亂時,魏無知也曾暗中相助過自己,於情於理,自己都該報答。
只是是否將魏無知引進到改制府,他卻是在心中猶豫了起來。
片刻後。
陳平目光一定。
知遇之恩,不可不報。
而且當年魏無知本就是爲時勢裹挾。
如何不能入內?
何況還有一個張良在前。
想到這。
陳平站起身,從身旁取出一份空白竹簡,開始提筆,準備將自己選定的人選記下。
然後上交給嵇恆,讓嵇恆來定奪。
另一邊。
張良也未在改制府。
早早的就回到了西城的住所。
嵇恆早已歸來。
張良看着嵇恆,悠悠道:“你可真是夠清閒的,你今日這番話,若是傳出去,只怕多少人會心神不寧,我本以爲我過往所做之事就已算得上驚人,但跟你相比,還是相差甚遠。”
“你最終的依仗是民!”
“對嗎?”
嵇恆笑了笑,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,點了點頭,揶揄道:“這都被你發現了,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,所謂的天下大勢,歸根到底還是民心大勢。”
“民心思定,則天下求一統,民心思安,則天下尋一治。”
“真相往往就這麼簡單。”
張良頷首,蹙眉道:“但你僅憑所謂的民心,真能推動整個改制?”
他心中很是費解。
民心太虛了。
嵇恆沒有吭聲,只是擡眸望着院中的桑樹,淡淡道:“所以我說過,天下早就變了,只是你們很多人的觀念還沒有轉變過來,過去天下的權利是由上至下的,但如今的天下權利,早已翻轉。”
“是從下至上的!”
“誰掌握了底層的權利,誰就能擁有天下。”
“只是太多人輕視了。”
聞言。
張良眉頭一皺。
他在心中反應咀嚼着這幾句話。
“何以見得?”
“時間會證明給你看的。”嵇恆笑了笑,“這個時間不會太晚,只是還需一定時間的醞釀,但這場天下的變革,很早就已經發生了,只是在慢慢的積攢能量,等待着最終的釋放。”
“到那時”
“世人才會知曉,天下人的天下,是何人的天下。”
“非君之天下,非臣之天下。”
“而是民的天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