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月後。
關於廢除世家官制的政令正式頒佈,也明確了相關官員的最高任職情況,不過具體實施卻是要延後幾年。
給天下一個適應的過程。
另一邊。
改制府很繁忙。
無論是張良、蒙毅、張蒼,如今幾乎晝夜不息的撲在政務上,在進行着後續改制工作的推進,尤其是跟其他官署之間協作,定下相關章程。
忙的是不可開交。
而李左車等人,則是前往了藍田大營,他們奉命操練一支千人大軍,用以隨時鎮壓,地方可能出現的動盪跟不安。
對此。
嵇恆不止一次的提醒過。
不看重過程,只注重結果,有時殺伐同樣是穩定的一種手段,尤其是越往後改革,觸及到的利益越多,引起世人不滿的也更多。
到那時。
軍事力量就是改革最堅定的支持。
而胡亥等人,如今全都投入到了登錄報紙上,整日都在整理文稿,每隔半月一月,就要對外發布一份吹風報,而且範圍已不止是咸陽,還陸續傳至大秦剩餘郡縣。
只是這工作量無疑也大了不少。
連月下來。
胡亥等人也是瘦了一大圈,不過精神依舊矍鑠,還頗有樂此不疲的感覺。
相較於改制府其他官員,嵇恆反倒是最輕鬆的一人,他直接當起了甩手掌櫃,很少去過問改制的進度,幾乎都是等到張良等人把事情籌備的差不多時,纔會去一趟改制府,跟其餘官署的官員商議,定下相應的章程。
除此之外。
他很少在外走動。
真正走動的,只有一件事。
便是百家。
在嵇恆的建議下,諸子百家有再度興起的跡象,不過百家很多典籍遺失嚴重,想真正回到之前的昌盛無疑還需要很長時間。
對此,嵇恆並不怎麼關心。
他關心的只有一點,現在被朝堂重新拔起來的百家,有沒有重走回老路上,繼續延續着先秦的重諸子而輕百家。
這是嵇恆一直注意的。
他很尊重諸子,但諸子是諸子,百家是百家,兩者是有明顯區別的,以諸子代百家,只會讓百家愈發保守趨於內耗,難以爲天下所用。
惟有百家各有所長,並能不斷的突破,這纔是天下想要見到的百家,也是天下需要的百家。
西城。
嵇恆長身而立。
他獨立在庭院中,望着院中桑樹,這顆昔日的小樹,如今早已挺拔清脆,只是過去系在上面的棋佈,在歲月的沖刷下,已完全沒有了痕跡。
在嵇恆身旁,站在一個面色清秀,一臉堅毅的青年,青年面帶淺笑,眼神頗爲沉穩。
青年正是嬴斯年。
嬴斯年一臉感慨的望着小院,心中同樣五味陳雜,他過去在這邊居住了整整數年,相較其他弟弟,生活無疑多了幾分色彩。
今日前來只是寒暄。
不知不覺間,他已快到了加冠的年紀,而朝中近日一直在商議,讓扶蘇立其爲儲君。
嬴斯年不厭其煩。
最終請旨,回了這件小院,暫時規避一二。
嬴斯年笑道:“初來夫子這邊,我心中多有不快,尤其是夫子過去一直叫我做很多瑣事,我自持身份,雖面上不說,實則一直頗爲不悅,只是礙於父皇旨意,不敢違背。”
“當初想着只是待上一陣,等父皇想好了,就把我叫回去,哈哈,只是沒曾想,這一待便是數年。”
“待久了。”
“反倒漸漸接受了。”
“也在跟夫子的接觸中,尤其是跟小叔的日常中,瞭解到了很多新鮮事物,一些新奇玩物。”
“也不由感慨世間之瑰麗。”
“只是學生一直不懂,夫子分明懂得這麼多東西,有些道理若是宣揚出去,定能造福天下。”
“爲何夫子卻敝帚自珍?”
“這是爲何?”
嬴斯年一臉好奇的詢問。
嵇恆轉過身,淡淡的看了嬴斯年一眼,搖頭道:“沒有意義,就像如今已爲天下知曉的紙張,還有便是外界有所猜測是活字印刷等,這些東西固然對天下很有用。”
“但這是站在你的角度。”
“你作爲大秦現在的長公子,生來便享受着最好的生活,並不知這些東西造價多少。”
“就當世而言。”
“完全是得不償失的。”
“再則。”
“近些年,百家復起,你當有所耳聞,大爭之世數百年,天下冒出過很多新奇之物,然很多都在戰火中,漸漸遺失。”
“天下沒有那個土壤,也沒有那個生產力,再好的東西,都要爲萬民的生路讓步,最終要麼束之高閣,要麼徹底遺失。”
“天下是很現實的。”
“所謂的好壞,不過是因人而異,就像是孟子所說,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爲。”
“然這隻受用於士。”
“若是放在農、工身上,則完全是胡說八道,你的視線是很高的,所以你能看到其中的價值。”
“但代價呢?”“代價就是爲了所謂的推廣,要徵用大量的民力、財力,最終還很可能落得一地雞毛。”
“天下演變的過程,從來都是循序漸進的,也都是基於現有的生產力的。”
“所以真正想將那些東西推廣併爲天下受益,只能不斷提高當代的生產力,解放更多人力,繼而讓剩下的人有精力投入到這些方面。”
“這也是我啓用百家的目的。”
“百家若是注重實際跟生產結合,可助推大秦發展的更好,不過百家整體而言,對大秦是一柄雙刃劍,等時機合適,百家是要被廢除的。”
“到時大秦需要建立一套更爲實際,紮根於實事求是的唯物體系,唯有這樣的體系,才能保障大秦能始終向前,不會重走百家老路。”
“故步自封,亦或是因循守舊,困在舊有的思潮中,難有寸進。”
“不過真到了那時,天下恐還會生出一些動盪,到時你恐還需費一些心神。”嵇恆莞爾。
嬴斯年輕笑一聲。
他倒並不怎麼把百家放在心上。
百家再厲害,也是大秦扶持起來的,等百家將大爭之世的數百年的積累盡數的施展出來,釋放出來。
百家的有無就並不重要了。
如今大秦只是借百家之手,讓天下過去數百年的經驗積累,儘可能的發揮出來,爲天下受益,藉此促進大秦的改革。
一旦改革完成。
大秦定然會建立自己的體系,不會繼續假以他人之手,而且大秦從骨子裡都有一種高傲。
便是想自己制定規則。
嵇恆繼續道:“天下過去的秩序,從來都是自上而下,而改變了思維的百家,其實導致的是自下而上,通過底層生產力的提高,繼而改變天下現有之格局。”
“這跟大秦的改革是相輔相成的。”
“甚至……”
“自下而上還更重要一些。”
“體制其實某種程度而言,只是一個載體,最終依靠的還是人,天下從來都是人治,只要人靠譜,任何制度都能有序運行。”
“然生產力不夠,卻是會釀成很大的困境,便是人活不下去,而這便是我跟始皇的觀念不合。”
“我重民。”
“始皇更重天下。”
說到這。
嵇恆擡頭,望向了天空,淡淡道:“天下的革新方向,你應當都聽聞了,先易後難,最難的其實並不是所謂的體制改革。”
“而是田地!”
“這也是當年,我一直極力避免去觸及的,現在也同樣,大秦對田地的改革,只能在體制之後。”
“在此之前,則要充分發揮百家的潛力,將生產力大幅提升,等到田地問題解決,從而促進天下生產的快速爆發。”
“以此來夯實改革的成果。”
“某種程度而言,這些其實都是行走在懸崖上,稍微有一個環節出現問題,便會極大的提高風險。”
嬴斯年眉頭一皺。
嵇恆繼續道:“不過治理天下本就如此,重實際,而輕民意,只要最終結果是好的,日後自會有民衆爲你喝彩。”
“你作爲大秦長公子,當要秉持一個觀點,以長久爲念,以天下長久的發展爲目標,切莫急功好利,也切莫好大喜功。”
“爲君者穩字當先。”
嬴斯年頷首。
他拱手道:“嬴斯年記住了。”
嵇恆轉過身,突然道:“你其實可以回去告訴扶蘇,我無太多私念,所爲只有一個目的。”
“便是改天下既往之風氣。”
“讓天下逐漸進入到真正的發展階段,給天下開闢一個新的土壤,讓世人能擺脫舊有之束縛,認識到發展技術對天下的便利。”
嬴斯年苦笑。
最終。
他拱手道:“學生記住了,定回去詳實的告知父皇。”
嵇恆點頭,笑着道:“如今世官制已廢除,韓信對匈奴的討伐已接近尾聲,天下改制也將邁入到新階段了。”
“我並不會參與其中。”
“我只在意百家對生產方面的改良跟改進,至於其他方面,我都會陸續放權給改制府其他官員。”
“到時扶蘇不用傳令於我。”
“直接傳至改制府其他各司其職的官員即可。”
“我本山中客,坐井談天闊!”
嬴斯年點頭。
三月後,韓信犁庭掃穴歸來,扶蘇正式對兵權進行了拆解,天下的改制浪潮自此徹底拉開了序幕。
隨着百家對大爭之世數百年積累書籍的整理,大秦現有的生產力都得到了較大提升。
不過這些技術上的突破,並未直接推廣至天下,而是優先傳授給了大秦的幾個經濟示範城邑。
其他郡縣依舊以鼓勵生育爲主,以推動十年後州郡縣的成型,與此同時,大秦也在對官制做着調整,改制府的官員而今已很少待在改制府了,幾乎都在外面奔走。
尤其是李左車等人。
在田地制度一個郡一個郡的推廣下去時,更是沒少被安排出去,鎮撫地方。
整個天下改制雖有波折,但最終還是平穩的推進下去。
秦二世二十年,天下大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