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意歡坐在那裡,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沉默不語。
就在姬陵川以爲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時候,她說道:“不想。”
姬陵川雖然已經猜到了她的答案,可心口仍是抽搐了一下。
“爲何?”他的嗓音變得沙啞了起來,“不是對他筆下的邊關感興趣麼?”
宋意歡笑了起來,她說道:“感興趣不一定要相見。也許見了,才發現還不如不見,就保留着那一絲神秘該多好。”
填飽了肚子,兩人便打道回府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意歡的錯覺,她覺得回去時,姬陵川變得比方纔在江恆那裡更沉默了些,眉頭緊鎖著,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。
宋意歡下意識想問一問他怎麼了,可話剛要說出口,又被她給嚥了回去。
爲了抓捕那兇犯,他與府衙忙碌了那麼多日,想來是因爲太累了,所以才這樣的吧?
再說了,在抓捕兇犯時,她雖然稱呼他一聲陵大哥,可回到寧親王府裡,他是高不可攀的世子,而她不過是藏在後院裡見不得光的長姐的一道影子。
她,不該僭越。
在馬車將要回到寧親王府時,姬陵川忽然開了口。
“你弟弟,是出生在太初元年?”
宋意歡愣了愣,回過神後點頭回道:“不錯。”
車子裡點着一盞小小的燈籠,暖黃的光映在宋意歡的臉上,軟化了她那濃豔明媚的容顏。姬陵川深深凝望着她,問道:
“他出生在哪一日?”
宋意歡手指輕輕勾了勾帷帽上的繩索,眼睫輕輕顫了顫,眼中似有水霧:“小滿。”
姬陵川問完這句話後,目光有着剎那的失神:“這麼說來,那一日,也是你小娘的忌日。”
宋意歡眸光閃了閃,微不可聞的“嗯”了一聲。
姬陵川袖子裡的手用力握成拳頭,力道大得指節發出聲響,指節蒼白得嚇人。
太初元年的小滿,正是他們相約在破廟中見面的日子。那日他在破廟中從日出等到了日落,卻都沒有等來她的身影。
再之後,邊關傳來急報,他臨危受命,率領玄甲軍前往邊關出徵,他們兩人,就這樣生生錯過了四年。
再見時,已是物是人非。
命運,爲何總是這般弄人?
馬車漸漸停下,姬陵川和宋意歡都知道,這是馬車抵達了寧親王府後門外的那條巷子。
兩人一前一後下了車,宋意歡提着燈籠走在前方,姬陵川跟在她身後三步之遠的地方。
不一會兒,熟悉的門就在眼前。
宋意歡握緊了手中的燈籠,正要踏進門內時,姬陵川叫住了她。
“那日鐘太醫到府上看診,我曾問過軒兒的症狀,他雖無力醫治,卻指了一條明路。他說,民間有一神醫也許會有辦法醫治。這孩子乖巧伶俐,天真可愛,我很喜歡。你放心,我會盡力將那神醫尋到,治好軒兒,讓他能像尋常孩童那般跑跳。”
她知道的,那日鐘太醫曾和她說過,她知道他心中也很關心軒兒,他也是軒兒的姐夫,軒兒性子討喜,這並不奇怪。
只是,此刻聽到他這番話,她覺得那簇被她深藏着的,用力壓制的火苗“蹭”地一下就亮了起來,甚至還有着越演越烈的趨勢。
風拂起宋意歡的裙襬,她垂眸朝腳下看去,兩人的影子被門上的燈籠這麼一照,影子交疊在了一起,就像是正在擁抱。
不遠處傳來了更夫打更的聲音,宋意歡清醒過來,向後退了一步,低下頭屈膝朝姬陵川行了一個禮。
“意歡多謝姐夫對軒兒的照拂,能有這樣的姐夫,意歡替軒兒感到開心。”
地面上重疊的影子分成兩半,中間隔着一段距離,就像他們之間那永遠也跨不過去的鴻溝。
到了寧親王府,他們不再是柔姑娘和陵大哥,而是姬陵川和宋意歡。
他是寧親王世子,而她,是他妻子的妹妹,一個借宿在寧親王府的過客,一道說不得的影子。
“姐夫,意歡先進去了。”
姬陵川沒有說話,眼睜睜看着宋意歡提着燈籠小心翼翼走進了門內,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中。
他隔了片刻才跨進門內,但他並沒有立即返回驚濤院,而是又快步上前,悄然跟上了宋意歡,一路跟隨着她回到了汀蘭苑。
上一回護着她回來的時候他就發現,宋意歡的記性比他意料之中的還要好,她不僅記得寧親王府裡所有的小道,就連府衛巡邏的時間都記下了,她一路上竟都沒有碰上任何一個人,沒有阻礙的就回到了汀蘭苑內。
此時夜色已深,可她院裡的兩個丫頭都沒有歇下,都坐在院子裡等着她。
看到她的身影,那兩個丫頭便將她圍住,低聲噓寒問暖,其中一個丫頭還喜極而泣,拉着她的手不放。
他精挑細選送給她的狸奴,亦是繞着她打轉,在她腳邊翻起了柔軟的肚皮。
他看到她彎腰將狸奴抱起來,細聲細語地哄著,想來是喜歡極了這個毛茸茸的小東西。
她似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受人喜歡,丫鬟和狸奴都真心實意的待她。這樣的女子,絕不會是之前她對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虛僞,虛榮。
他知道,他的小友從來都不是那種人。
直到親眼看到她進了屋子,坐在梳妝檯前任由兩個婢女替她解下頭頂上的髮髻,姬陵川才抽身離開。
屋內,髮髻除下後,一頭烏髮披散在了身後,宋意歡擡眼朝窗外看去,外頭只有隨着微風在空中輕輕搖擺的樹枝。
將兩個丫鬟趕回去休息,屋內就只剩下了宋意歡一人。
無人時,她臉上才顯露出幾分難過與脆弱。
坐在牀畔,她從枕頭下取出那本《陽山雜記》,手指顫抖著拂過封面上的字跡。
從他在馬車裡問起她軒兒的生辰的那一刻,她就意識到了什麼。
她其實早就預感到了,只是一直欺騙自己他不是。
靈機靈機,倒過來,就是姬陵啊。
靈機先生,原來是這個世上,她最高不可攀的人。
她說的沒錯。如今的她,與靈機先生倒還不如不見,見了,就越發覺得命運是那樣的會捉弄人。
他們兩人的錯過,從她裝扮成長姐的模樣,頂替長姐去國子監上課的那一刻開始,其實就已經註定了今日的結局。
她顫抖着手,取下櫃子上的木匣子,在兩側輕輕一按,匣子現出了另外一層更隱秘的暗層。
擦去滴落在封頁上的淚滴,她將那本書放進匣子內,封存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