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雪亦不管她回不回答,一邊飲泣一邊宣泄自己的情緒。
“自從伯父被那包拯彈劾,離京外放,我便再無倚仗,這偌大的宮中,誰人都想踩我一腳,官家也不垂憐我,可憐我一顆棄子罷了……”
宮女蒙檸抿着嘴脣,默默遞上帕子。
辛夷半眯起眼睛看她,心裡翻江倒海。
彈劾張堯卓的人,原來是包拯,真是個包青天啦。
不過,說張貴妃傻吧,她真不傻,知道張堯卓一倒臺,自己不能再倚仗孃家。
說她不傻吧,她真傻。
因爲她搞反了角色,張氏一黨最大的倚仗其實是她自己,而她張雪亦的倚仗只有趙禎的喜愛……
可惜,她愣是看不清真相,稀裡糊塗地作。
但誰又知道,趙禎是不是就喜歡她這率真的性子?
一個願打一個願挨,旁人也無奈。
辛夷靜靜地站立着,等待張雪亦罵完,哭完。
如果是脂膏過敏,她認。
“官家,官家啊……你爲何如此狠心,將我伯父貶謫他鄉,這是雪亦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啊,自此一別,何日方能再見一面……”
她越哭越傷心,歇斯底里一般,神色有種不正常的癲狂,嗓子啞了,臉更爲紅腫,絕決而鬱卒。
趙禎的回籠覺是睡不成了,方纔他已經哄過一陣,早已說不出新鮮的話來。聽到內殿的哭聲,嘆息般揉了揉額頭,慢慢起身走進來,皺眉望向辛夷。
“如何?”
辛夷遲疑片刻,低頭致歉。
“恐是小鋪的脂膏,配不上貴妃貴體,引來不適,誘發了疹子。”
趙禎眉頭皺得更緊了,望一眼滿臉是淚的張貴妃。
“疹子也不是第一次發作,未必是你家脂膏之過,貴妃這身子嬌氣……”
趙禎是一個皇帝,基本的邏輯是有的,他的話出於客觀,說張雪亦身子嬌氣原也沒有憎恨之意,反而是因爲心疼她。
然而,對傷心欲絕的張雪亦來說,無異於雪上加霜。
“妾身被這毒脂膏禍害了,官家不僅不爲妾身討回公道,反而埋怨妾身嬌氣,既是如此,那妾身不治也罷,任她爛掉,壞掉,官家再找一牀草蓆把我裹了,丟去亂葬崗便是……反正我無依無靠,也無能爲官家誕下皇子,早就是一個廢人了……”
張雪亦一面哭訴,趙禎的臉便一面深沉。
良久,只有她一個人的哭聲。
趙禎一聲未答。
張雪亦當真是被寵壞了,絲毫看不到臉色,仍在借題發揮。
“這個婦人,她本就有心害我……”她指着辛夷的臉,對趙禎哭泣道:“我堂兄唐突過她,我伯父也曾得罪過她,這纔會遭來廣陵郡王報復……這婦人定然記恨在心,伺機害我,想讓我失去容色,失去官家的寵愛……”
“住嘴!”趙禎本就缺少睡眠,此刻被吵得頭痛欲裂,冷言而斥,“張貴妃,你最好想清楚再說話。你伯父勾結朋克,貪贓枉法,你堂兄欺行霸市,惡事作盡,你如此不滿,是埋怨朕下手不夠狠辣嗎?”
張雪亦的哭聲戛然而止。
天子之怒,流血漂櫓。
“官家,官家恕罪……”
她臉上掛着淚水,俯撲在地,朝趙禎磕頭,一邊磕,一邊流淚。
“妾身再也不敢了,妾身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,官家饒了妾身這一次。”
“我看你,當真是瘋魔了。”趙禎怒而甩袖。
自從張家接連出事,張貴妃便愁腸百結,變得十分敏感,稍有一事不對便痛哭不止。
不說他是皇帝,就算是個尋常男人,耐心也到了極點。
“你若想治這面疾,就好好和張娘子說話。不想治,就好好關在房裡,細思己過……”
“治,妾身治。”張雪亦撇着嘴巴,淚水像珠子似的往下掉。
“色衰而愛遲,妾身能給官家的只有這張臉了,哪裡敢不治呢。”
趙禎皺眉,無力地將臉扭向一側。
辛夷很是詫異張貴妃能說出這麼多降智的話來,而趙禎罵雖罵她,心底裡仍是縱着。
“妾身也不是胡攪蠻纏,故意指責張娘子……”張雪亦抽抽泣泣地道:“上次妾身的面疾,只是長在臉上,旁的地方是乾乾淨淨的,但這次不同,妾身渾身都長滿了疹子,太醫說,是妾身吃了發物,可妾身飲食極爲精細,從未碰過發物,怎會如此……”
辛夷一怔,擡起頭。
“貴妃身上也有疹子?”
張貴妃癟了癟嘴,點頭哭泣。
“渾身都是,癢得鑽心……”
若是脂膏過敏,引發全身發疹的可能性不大。
辛夷遲疑一下,請趙禎移步,仔細檢查了張雪亦的身上,確認是過敏反應,然後又叫來蒙檸,詢問貴妃起病的時間,之前用過什麼飲食或器物。
蒙檸一一作答,沒有什麼異常。
一時間,辛夷也搞不清楚張雪亦到底是因爲什麼過敏,只得耐着性子向她仔細說了過敏的原理,再開了洗沐和內服的方子。
在趙禎面前,張雪亦沒有再爲難辛夷。
最重要的是,她害怕辛夷當真不給她治,那她的臉就再難痊癒。
因此,在服藥後,她身子稍稍好轉,對辛夷的態度也就跟着好轉起來。
辛夷對這個貴妃說不出愛憎,但醫者仁心,臨走前,她仍是仔細交代了蒙檸將會寧殿裡裡外外清洗灑掃,然後仔細觀察貴妃的起居。
~
辛夷踏着日頭回到藥坊,還沒入院子,坊裡便熱鬧起來。
一羣人衝過來看她,就跟從來沒有見過她似的,探頭探腦,全是詢問。
三小隻更是撲上來抱住她,緊緊的抱着,又是不捨,又是疑惑。
“娘,你不走了嗎?”
“你不去救傅叔了嗎?”
辛夷看一眼衆人,微微笑道:“不走了,安心在家裡搞營生,等郡王回來。”
衆人一聲嘆息,不知是同情,還是開懷。
辛夷讓他們都退下去,只留下安娘子、湘靈、良人和三小隻在跟前,然後從包袱裡拿出那套軍醫服,鄭重地道:
“也許是有人不想我走。”
“不想你走?”衆人抽氣一聲。
辛夷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她們。
幾個人面面相覷,“誰人如此歹毒?”
辛夷微笑,“只是猜測而已,沒有實證。這一次,你們要替我保守秘密。”
安娘子訝然,“娘子仍然要去嗎?”
“去,怎麼不去?”辛夷哼聲,“別人不想我去,我更是得去。”
“那你……眼下怎麼去?”
辛夷摩挲着手上的衣裳,好半晌沒有說話。
就在她被接入宮之後的半個時辰後,軍醫營已然和後勤輜重等上路了。
大軍在前,出發的時辰都是算好的,不會爲了任何一人而耽誤半刻,便是長公主得知此事也無可奈何。
但辛夷偏不信邪。
她讓良人準備了筆墨,修書一封。
“幫我將信交給小曹娘子。”
辛夷想過了,如果當真有人刻意在阻止她。那麼,走明路是絕然走不通的。
想來想去,只有瞞天過海這一招。
她整個白天都在藥坊裡坐堂。
問診,開方,笑容滿臉地迎送病人,不讓任何人察覺她有離開的意圖,就連長公主讓錢婆子來詢問她的意思,都被她用“不想再添麻煩”爲由給回拒了。
等夜色低垂,汴京城漸漸安靜下來,她才扛上行李,神不知,鬼不覺地離開藥坊,趁着夜色摸到五丈河後面的小渡口。
兩個人影等在那裡,安安靜靜,修修長長,其中一個身着男子打扮。
辛夷走近,將扛着的行李放下來,籲一口氣,抱拳輕笑。
“民女見過京兆郡君。”
汴京城沒有宵禁,但入夜後會鎖城門,沒有高淼,她是出不去的。因此,辛夷笑得十分的舔狗。
高淼慢慢轉身,看着她的臉,便是一個冷哼。
“你憑什麼認爲我會幫你?”
辛夷勾脣,“因爲郡君已經來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高淼還是很生氣。
“事不宜遲……”辛夷接住她的怒火,擠了擠眼睛,莞爾一笑,“我們出發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