內堂。
甄板才一身冷汗地跪在知州大人面前,說起當年之事,仍是臉色蒼白,腿腳發軟。
“看到棺木裡那牀被子,小人就知,就知道那個噩夢,又回來了。”
傅九衢問:“你無須害怕,照實說給本府便是。”
甄板才這才娓娓道來,“當年,是小東門的苟員外派了人來,給了小人一百兩銀子,讓小人選三副棺木,將那焚爆案中慘死的一家三口下葬……”
一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,接到這樣的生意甄板才十分高興。
苟家沒有說要什麼棺材,“上好”兩個字可以講的故事就太多了。
殮屍而已,對一個開棺材鋪的老闆而言,小事一樁。
甄板才當即以苟老爺的名義,派了店裡的夥計去官府辦了手續,將屍體領出來放入棺木,準備次日擡到松樹崗葬下。
“豈料,當天晚上,怪事發生了……”
“小人半夜起牀方便,發現釘好的棺木敞開着,一大一小兩具屍體消失不見,那一具男人的屍體則是被人碎屍萬段,砍成了一堆爛肉……”
“活生生的人……不,死得透透的人,怎麼會不翼而飛?小人檢查了門窗,完好無損,並沒有被人打開的痕跡……”
“小人嚇得魂飛魄散!起初還想去報官,可事情出在小人的鋪子裡,傳揚出去定會多生事端,與官府打交道,小人又怕說不清楚,要惹來麻煩。最後一咬牙,釘好棺材,沒有知會任何人,天不亮就讓夥計將棺材擡去了松樹崗……”
“可是,從那晚以後,小人就常做噩夢,好幾年不得消停。後來實在受不住困擾,不得不放棄祖宅,搬去了柳巷,文津橋的鋪子也就空置了下來……”
“棺材鋪不好租賃,前陣子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冤大頭,不計較這個,租下來做了藥鋪,小人心想,治病救人的地方,想是能沖淡一些冤氣,一再降價……”
傅九衢沉下臉,“這些事情,不用說。”
甄板纔打住話頭,唯唯諾諾地問:“那,那大人還要聽什麼?”
傅九衢看着他,“你今日所講,本府自會查實,但有半句虛言,拿你是問。”
甄板才自是賭咒發誓稱“絕無虛言”,然後被衙役帶了出去。
案子再回到苟從學這頭,辦起來就容易多了。
有“積德祈福”的事情在先,傅九衢再從牢裡提出神算子,找出當年爲苟家兒子看病的大夫,幾下裡一對質,苟從學便招認了。
當年他家那個傻兒子,確實已經病入膏肓,不然也不捨得花一百兩銀子去“行善積德”,不會找神算子坑騙一個身體健康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來沖喜留種……
可話頭一轉,這苟從學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。
他自稱兒子從小聰慧,身體結實,先生說他書讀得好,人也很少生病,長大了必定會光宗耀祖。
可就在兒子八歲那年,被歹人綁走了。
儘管苟家支付一筆鉅額贖金,換回了兒子的性命,但那孩子在歹人手裡吃盡苦頭,受到驚嚇後,再回不到從前……
“我好好的兒子,就那樣傻了,身子也垮了,長年累月靠湯藥續命……”
苟老爺一邊哭一邊罵。
罵官府不作爲,罵捕快是飯桶。
“那麼多年過去,當初綁架我兒的歹人,不曾緝拿歸案就罷了,連姓甚名誰,何方人士都一無所知,這不是生生辦成了一樁懸案麼……”
“知州大人,小老兒對官府有怨恨是不假,可此事落到誰人家裡,會不怨不恨啦……”
這個時候的苟從學,和早上來鬧事的時候,儼然不同。
雖然捱了四十個板子,但他從傅九衢的身上看到了希望,這個知州是與他以前打交道的那些官老爺完全不同的品性。所以,他精神頭格外地好,哭得也更是情真意切,悲從中來……
他把爲兒子申冤的希望寄託在傅九衢的身上,帶着他“查實真相,給個交代”的承諾,滿意地離開了。
離開前,在“賀五郎和方娘子殺人一案”的文書上籤下大名,爲這一對離鄉別境的患難夫妻解開了桎梏和枷鎖……
··
春日遲遲,卉木萋萋。
衙門外的公示牌前,人頭攢動,圍滿了百姓。
新任知州爲苟員外的獨子被殺一案的人犯洗清了冤屈,讓沉冤八年的一對有情人重獲新生,令人稱頌不已……
“爹,娘……”
人羣裡,虎子緊緊牽着爹孃的手,小臉上寫滿了歡喜。
他跟在二念身邊讀書,已經會認自己和爹孃的名字,旁人的議論,他也都聽入了耳朵,以前不理解爹孃的地方,也全然明白。
“大恩人啦,大恩人……”
賀五郎將妻兒拉出人羣,在柳樹下緊緊相擁。
“虎子,你要記住,好好伺候你家主子,這輩子做牛做馬,也要報答他們的恩情……兒啊,聽明白了嗎?”
虎子重重點頭。
··
馬車從府門大街徐徐經過,簾裡飄香,嫋嫋生溫。
傅九衢的手指在膝蓋上懶洋洋地輕叩。
“辛大夫,你不準備對傅青天說點什麼?”
堂上的事情,辛夷只聽了個七七八八,有些細節不甚明瞭,還是後來傅九衢告訴她的。
鑑於二人的“合作夫妻”關係,她友好地點了點頭。
“傅大人辦得不錯。”
傅九衢揚起眉微微一笑。
又聽她說:“等你把棺材鋪不翼而飛的屍首找到,再好好誇也不遲。不然,我去藥鋪,只怕也要做噩夢。”
這件事情,甄板纔是單獨和傅九衢說的,沒有外傳。因此,九十一藥鋪那地方曾發生過這樣離奇的事件,並不盡爲外人所知。
可辛夷還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。
傅九衢淡淡斜她,“你真當我是神仙不成?哪有那麼快?”
辛夷睫毛撲簌幾下:“你不是神仙,可你是這個世界的創世主呀?”
傅九衢哼聲,眼神帶幾分戲謔,“怎麼學會說好聽的了?”
頓了頓,他飽含深意地凝視着辛夷的眼睛。
“你對那一家三口的事情如此感興趣,是爲了你的九哥,還是爲了不做噩夢?”
又來糾結這個?
辛夷瞥他,不正面回答。
“難道你就不好奇,那屍體究竟去了何處?”
傅九衢掀起車簾,視線往外一望。
他無法說服自己廣陵郡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,不想與他有關,又做不到與他無關。
“好奇又如何?事過多年,查起來並不容易。這件事,肯定要費一番功夫……”
辛夷問:“九哥不是留了人在揚州嗎?那個姓沈的兵馬都監,你可以信任……”
傅九衢回頭,眼裡浮出些詭異難辨的笑。
“祖宗,你行行好,不要破壞假夫妻的友好氛圍,行嗎?不要總提醒我,我是個冒牌貨。”
辛夷眼睛暗了暗,“就事論事也不行?”
傅九衢笑笑,調侃般道:“行,怎麼不行。你那個九哥運籌帷幄、決勝千里,我甘拜下風……”
辛夷抿脣看着他,一言不發。
傅九衢目光微微一沉,正色了幾分。
“我又說錯話了?”
辛夷:“沒有。”
“還說沒有,臉都黑了。”傅九衢低頭,深邃的雙眼望定她,似笑非笑,“好了,又沒有違反協議,你想說他便說……”
他這麼好說話?
辛夷心下訝然,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纔好。
傅九衢輕邪地眯起眼,又是一笑。
“小娘子怎麼還不肯理人?我總不能殺了自己,給你出氣吧?”
辛夷噗的一聲,“你怎麼學得這般腔調?一口一句小娘子,怪彆扭。”
傅九衢垂目,黑眸裡彷彿跳躍着火焰。
“入鄉隨俗。再說,你允諾我的精神自由,總不好辜負了不是?不讓你自由,我如何自由?”
辛夷察覺到他話裡有話,眉頭微微一皺。
可是,詢問到了喉頭,又硬生生憋了回去。
書契一簽,兩相情願,只要他信守承諾不去霍霍九哥的身子,愛怎麼精神自由,都是他的事情,她要是再去幹涉,顯得出爾反爾,很是小人。
“那行。”辛夷會意般笑了笑,朝他深深行禮。
“知州大人,小女子靜候佳音。”
“不會讓你失望。”傅九衢輕輕地一笑。
笑聲低啞,氣息卻莫名鑽入辛夷的耳窩。
她情不自禁地瑟縮,扶住肚子,微微闔下眼瞼。
“謝謝!”
揚州是九哥心心念念要來的。
這個案子,只怕也是九哥的心結。
不論九哥回不回來,弄清真相必是他想看到的……
她是真誠地感謝這個男人爲此做的努力,傅九衢卻從她低垂的眉目裡看出悽色和落寞。
他解下披風,慢慢搭上她的肩膀。
“春寒料峭,不要大意。”
“謝謝!”
“幾個月了?”他問的是辛夷的肚子。
這樣的閒話家常,夫妻絮語,讓辛夷的睫毛抖了抖。
“快七個月了。”
“怪不得大了很多……”傅九衢道:“你好好的養着。案子不用操心,我來辦。”
辛夷輕輕嗯一聲。
“只是,我不是你的那個他,興許……要多用些時日。”在他掌心的餘溫裡,辛夷的肩膀被拉靠過去,緊緊相貼。
她一動不動,眼風掃過處,是男人俊朗疏淡的笑顏,漸漸地變成那策馬歸來眉眼蘊情的廣陵郡王。一襲雲緞輕衣,貴氣風流……
十一。
他在笑。
辛夷低頭,雙目溼濡。
傅九衢:不用謝,不用謝,最討厭聽謝謝(前面加一句國粹,謝謝!)
辛夷:我謝謝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