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5章 棄卒

地盤早已經被李璟兼併,就連麾下泰寧軍也戰死的戰死、逃亡的逃亡,最剩下了三千兵馬的泰寧節度使齊克讓靜靜的躺在塌上,看着塵埃在窗上透下的慘白光線中飛舞。透過那洞開的窗戶,不時一縷清風吹入室中,讓六月火爐般的屋中清涼了幾分。

窗外的槐樹上一隻夏蟬正在知了知了的持續鳴叫,他清楚的就看到那蟬就趴在那幾乎全光的樹上。這顆槐樹五月時結的槐花清香迷人,吃到嘴裡脆香脆甜的,想到這裡,他乾癟的肚皮恰好咕嚕咕嚕的一通響起。

“天大地大,吃飯最大!”齊克讓有氣無力的低聲嘟囔了一句。可他轉眼又看了眼案上的一個陶碗,裡面是一碗湯,綠油綠油的,連點油星也沒有看見,那清的照人的湯水裡,漂着的是廖廖幾根草根,還有幾片綠葉子,卻是外面那顆槐樹的老樹葉。

齊克讓抵不住腹中飢火,端起碗大口喝了幾口,又把乾柴般的草根和樹皮胡嚼了幾口吞入腹中。

一碗草根樹葉湯雖然讓肚子充實了點,可心裡卻依然餓的很。

“嘴巴里都淡出個鳥味來!”齊克讓低聲咒罵了一句,他孃的,都說打仗皇帝不差餓兵,可現在呢?他齊克讓從遙遠的東海之濱爲皇帝賣命,結果,自己的泰寧鎮被李璟給吞了。他手下的兵馬快光了,在中原和潼關一帶四處流竄,後來又一直在這最前線,爲天子抵禦黃巢。可結果呢。他們憑着區區數萬之兵。守住了潼關。擋住了黃巢。

可天子卻一聲不吭的逃往劍南西川,最可恨的,天子一走,京師長安幾乎無人主事。至於潼關前線,更是如此。潼關守軍,已經斷糧一月。兩月前,各軍口糧減半。一月前,已經完全沒有糧食。各軍自己想辦法解決。

強徵百姓糧食,奪牛殺馬,到後來天上飛的、水裡遊的,地上爬的,潼關附近百里都差不多被他們吃光了。

現在弄糧食越來越難了,飢一頓飽一頓,就是這頓飽的,也幾乎是靠喝野菜湯撐飽的。

這日子撐不下去了,若不是他是客軍,老家被李璟佔了。東返的路又被黃巢堵了,齊克讓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。

我該怎麼辦?齊克讓的腦子裡閃爍着一個念頭。卻又遲遲下不定決心。

外面知了知了的蟬聲戛然而止,院中的一個侍衛一箭射中了那隻蟬。他心中不由暗讚了一聲,這肯定是張大眼射的,這傢伙的箭術是親兵中最好的。果然,張大眼出現在樹下,拔下箭,把那隻蟬直接扔進了嘴中,嘎嘣嘎嘣的嚼了幾下,就吞入了腹中,臉上還透着一點滿足感。

這一定是雞肉味的,齊克讓舔了舔乾裂的嘴脣,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先下手爲強。

齊克讓陡然下定決心,那隻蟬使得他的心中終於有了決斷。他焦燥的嘴脣抖動着,彷彿想要大喊出聲。

天子已經丟下長安和潼關前線的將士,獨處去了劍南西川,而長安中的貴族官員們,也紛紛隨之而去。他們已經斷糧兩月了,誰還會管他們的死活?

現在潼關的糧價已經達到了三萬錢一斗的價格,而且就算有錢也不一定有機會弄的到。

最關健的是,潼關的這幾萬軍將中,有幾個有錢的?

前後加起來,潼關現在有五萬守軍,可其中有差不多兩萬從長安來的神策軍,其實早就在來前已經冒名頂替了。那些京中的禁軍子弟,哪個願來送死,紛紛找了些乞丐、流民,花錢頂替而來。這兩萬餘衆,除了每天消耗糧食,跟他們爭一切吃的東西外,根本沒有半點作用。

剩下的三萬人馬,因爲不是神策軍,而是崔安潛、杜慆、張自勉還有他的各鎮兵,纔算象點樣子,保證了潼關堅守至今。

可就算他們忠於李唐皇朝,那又如何?沒有糧,如何打仗?

他一骨碌爬起來,下了榻。

齊克讓提了佩劍就出了院門上了大街,離了堡城,去了不遠的另一座堡城。一入堡,一眼便看到與他同駐守在潼關禁溝的神策軍將張承範彎着腰,手執着一把尖刀,正在宰殺一頭牛。

他的心急劇的跳起來,嘴脣微微哆嗦着。他停下腳步,慢慢的打了個手勢,和手下退到牆角,默默的觀察着高大肥胖的張承範。張承範細心的,神情專注的拿着一把剝皮尖刀,專心的剝着牛皮。這個肥胖的神策軍倒黴軍官,剝起牛皮來,動作十分的熟練和敏捷,雙手異常有力。那把一尺長的尖刀,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個玩具,他一手扯着牛皮一手拿刀,沙沙的聲中,牛皮完好無損,又不帶半點多餘的肉,一點一點的被剝下。

張承範剛剛剝下整張的牛皮,就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。他回頭看到,一同駐紮于禁溝的泰寧軍節度使、鄭汝把截置制使齊克讓帶着一隊衛兵走了過來。

齊克讓和他手下的那隊親兵一樣,身上鎧甲雖然精良,但一個個卻面色飢黃,臉上還帶着些浮腫。

一行人突然而至,齊克讓走到面前停下,目光盯着那隻已經被剝了皮的牛。

場中一時有些沉默。

許久,齊克讓好像看夠了那頭沒了皮的牛,然後轉過頭,望着張承範。

張承範重新拿起那把剝皮刀,走到那頭牛旁邊,蹲下身從牛身上割下了數條薄薄的紅色肉條,拿個盤子裝了遞到齊克讓的身邊。

齊克讓沒有客氣的直接用手抓起一把牛肉條,也不管是幾條,更不管上面還沾着新鮮的血,直接塞進了嘴裡,猛的用力嚼了起來。然後不等嚼爛就猛的吞入腹中,一時吞的太多,卡在喉嚨中。卡的他直翻白眼。身後的趙大眼連忙過來猛的幫他拍把背部。纔算好不容易把肉吞下。

吞下數條生牛肉,齊克讓臉上升起一股紅韻,長長的呼了一口氣,心中百味橫陳。

張承範讓人給齊克讓的手下也割一些肉給他們吃,然後笑着拉起齊克讓的手進了屋子。

齊克讓和張承範一起把守的是潼關廢棄的一條古道,名爲禁溝。

禁溝所處的位置,北靠黃河,南依秦嶺。在山與河之間有一塊巨大的天然臺地,稱麟趾原。潼關初建時,本位於麟趾原上,過往行旅要經遠望溝,過金溝,繞行一個倒幾字形的大彎過關。大約在南北朝後期,由於水土流失和黃河的侵蝕沖刷,在黃河河岸與麟趾原之間形成一條新的,更便捷的東西大道,潼關城樓隨之北移。控制新道,原潼關故道逐漸被放棄。到唐朝時。爲便於管理,朝廷規定過往行旅只准走大道,禁止從金溝故道過關,金溝遂更名爲禁溝。

而在廢棄的這條舊道上,爲了軍事防禦,朝廷在禁溝兩側的高地上,修築了長寬約四丈,高約兩丈半的防禦性堡城十二座,俗稱十二連城。

十二連城可居高臨下,實現對禁溝的攻擊覆蓋,從而嚴密封鎖這條小道。

潼關的關城,由崔安潛、杜慆、張自勉三位招討使親自鎮守。而這條潼關小道,則是交給了齊克讓和張承範、王師會、趙珂等把守。

齊克讓爲禁溝十二城的主將,張承範和王師會、趙珂三位神策軍將軍爲副將。崔安潛也知道張承範他們帶來的人不可靠,因此乾脆把禁軍全打發到了這裡。又以齊克讓統領。泰寧軍和神策軍加起來足有三萬三千,可實際上有兩萬是冒名的流民乞丐,能戰者不過萬餘。

崔安潛三將率兩萬軍防禦潼關主城,讓齊克讓和神策軍守禁溝,實際上也算是不錯的計算。比較,禁溝這邊易守難攻,並不適合黃巢軍大舉進攻。

齊克讓和張承範一起走向屋內,外面齊克讓的一隊親兵卻已經紛紛拔刀一擁而上,搶着割肉吃了。

張承範把齊克讓請上上座,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。

潼關上下早已經斷了糧,可張承範這裡卻有酒有肉,齊克讓笑而不語。故意道:“張將軍這酒肉哪裡買的,也介紹下兄弟買點。”

張承範嘿嘿一笑,“這酒肉價錢可不便宜。”

“哦,說來聽聽,張兄是哪來的門道。”

張承範雖是禁軍將領,可眼下連天子都跑了,他比齊克讓又能好到哪去?餓了一個月的肚子,他就受不了了。先是派人去附近城村裡搶,搶完城池搶村莊,可很快能搶的也搶光了。最近,張承範悄悄的和關外的黃巢外甥林言所部一個軍官聯繫上了。雙方之間開始暗中做起了生意,這生意很簡單,張承範派兵在潼關附近抓捕百姓,然後賣給齊軍軍官,換取糧食。對方最喜歡買的就是年青漂亮的女子,特別是大家族的黃花閨女,然後是年青婦人,再是青壯男人。五個人能換一頭羊,十個人換一袋糧食。

聽着張承範這麼直接說出了交易,齊克讓沒有憤怒,臉色平靜。對於這樣一件通敵,而且擄百姓販賣的交易,完全沒有什麼反應,只是端起酒杯,喝了一大口。

新宰殺的一頭老黃牛,直接就被齊克讓的一隊親兵還有張承範的那都親兵給生吃了,連煮都不用煮一下,一人割幾條,就啃的精光,只剩下了瑩瑩白骨架子。

齊克讓和張承範又走了出來,齊克讓先是站在院裡樹下大咧咧的撒了一泡尿,然後,提着佩劍登上了堡頂。

十二座堡都一樣長寬高,長寬各四丈,高二丈半。

堡頂是個很寬闊的平臺,頂上擦着一面紅旗,午間無風,頂上滾滾熱浪下旗幟蔫頭巴腦的低垂着。

剛吃了一頓飽生牛肉的趙大眼看着齊克讓站在頂上,探着頭往東方向遙望。他脖頸長長,嘴巴翹起,彷彿一個遠遊的遊子在眺望家鄉。

張大眼聽到一聲聲音,那是牙齒咬碎的聲音。

齊克讓拔出劍,神情肅然。

張大眼凝視觀望,等待着大帥將要說的話。儘管仰着脖子有些彆扭難受。

齊克讓高舉着長劍,嘴脣顫抖着,似乎在做一件極爲鄭重的事情。

張大眼聽到他輕罵了一句,罵這世道,罵黃巢,罵天子,也罵李璟。

然後,他手臂用力一揮,那柄秋水般的寶劍如匹練般閃過,卡察一聲後,驕陽之下那杆碗口粗細的旗杆,突然折斷,墜向堡底。那面赤紅的軍旗,在下墜之中呼拉拉的飄蕩着。

張大眼心情激動,雖然他只是齊克讓的親兵隊正,但實際上他早已經當了二十年的兵。長劍出鞘,紅旗墜落,這讓他熱血沸騰,更加對齊克讓將要說的話充滿期待。

齊克讓一劍斬斷軍旗,站在堡頂上,拖着長腔揚着高調大聲的吼道:“我們,反了!”(未完待續。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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