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州城被拋在身後,馬蹄踏過潮溼的泥土和枯黃的草地,駛出光亮的範圍,再度進入了黑暗。後方聳立着汴州城的城樓門洞,壕溝吊橋,老瞎子可以看到牆壘上有火把移動,橘黃的焰苗在風中飛舞。溼乎乎的鎧甲上反射着暗淡的光線,連接着城池的吊橋上還有更多的的火炕,一隊人馬正出城而行。
“樑軍出城了。”老瞎子說道。白天時汴軍說嚴禁出入,明顯不對勁。就在他們的注視下,城門大開,吊橋放下,架在護城河上,一隊隊的士兵正從中走出。“前面的是樑軍,中間好像是晉軍軍官。他們好像是奔着城外的河東軍營地去的,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。”
郭威眉頭緊鎖,“發現了朱溫,但沒看到李克用。”
“看到宋文通了沒?”瞎子低聲喊道,他的眼神不太好,隔的太遠看不清楚。
宋文通就是李茂貞,李茂貞也是宋文東。早在幾年前,瞎子和宋文通等一匹秦藩人員被安排去了長安。那個時候,長安在黃巢手中,並未收復。一衆人僞裝成各種身份打入長安,其是宋文通就化名李茂貞最後加入了鳳翔軍。後來又跟着鄭畋前往成都,被田令孜編入了神策軍百都新軍之中。這次宋文通接到一個任務,讓他隨高仁厚前往汴州,目的是田令孜得到一份珍貴的情報,楊復光準備要突襲吞併朱溫,動手的是李克用。得到這份寶貴的情報之後,不甘寂寞的田令孜,立即認爲機會來臨了。
他選派了成都朝廷如今僅有的幾員大將之一的高仁厚,讓他帶着一隊人馬秘密趕往汴州,策反朱溫,對付楊氏兄弟。宋文通接到任務時只知道是要去汴州,並不清楚具體的任務。做爲潛伏了數年,原本是提前安排讓他準備打入鳳翔軍中,進而進入長安禁軍之中的間諜。他卻意味的到了成都,併成了田令孜手下的禁軍。軍情局也乾脆就調整了他的任務,讓他安心潛伏在成都。這次接到任務,發現異動後,宋文通立即冒險通知了他的上線老瞎子。
老瞎子又上報了他的上司,軍情局的少校情報官郭威。
層層上報之後,最終到了監察廳。
幾份消息一匯攏,他們馬上就明白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。
先前監察廳按李璟的意思,把與楊復光的談判內容悄悄送了一份給朱溫的間諜,又送了一份給田令孜的間諜。目的。當然是爲了把水攪的更渾。秦藩正在積極準備對河北二鎮的軍事行動。爲了這個計劃的順利進行。當然不能讓西邊的鄰居們閒着。李璟堅持要朱溫的人頭,但卻又把楊復光要吞併樑藩的消息透露給朱溫,自然是希望這事情更熱鬧些,而不是幫助楊氏擴大兵馬。增強其對長安朝廷的掌控力。
但以朱溫的實力,就算是把消息提前透露給他,單只是以他一鎮的實力,要對付楊氏兄弟以及李克用,他還是撐不住的。爲此,李璟才又特意讓監察廳把這一情報透露給了田令孜。只要田令孜不蠢,他就能知道這是一個大好的機會,一個對抗楊氏兄弟的大好機會。朱溫所在的地盤,就夾在洛陽和長安之間。尤其是隔斷着長安洛陽與山南、荊南、湖南、鄂嶽、江西等軍力虛弱,但糧賦頗豐的地區。更有一點,朱溫所控制的金商鎮,不但控制着武關這個通往關中的西南大門。而且最重要的是,金商往西南。就是田令孜控制下的三川中的山東西道興元鎮了。若能利用這個機會,把朱溫拉過去,那三川的形勢就能大變。
正因田令孜看明白了這點,因此他才急急的派出了大將高仁厚出馬,秘密前往汴州。
不得不說,他們的到來,確實讓朱溫欣喜異常。
在高仁厚到達汴州之前,早已經判斷出楊復光和李克用對付他的事情有九成屬實的朱溫,正是早名猶豫難決的時候。對於朱溫來說,與楊氏兄弟決裂,這個決定很難下。他與東面的李璟本就是對頭,如果再和西面的楊氏兄弟反目,那夾在這兩大勢力中間的他必死無疑。他甚至想過,主動的和李璟或者楊復光投誠,放棄地盤和兵權。
但這樣的決定太難下了。
就在這時,高仁厚來了,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幫助。田令孜願意拉他一把,成都天子加封朱溫爲中書令、同平章事,河南元帥,甚至還加了一個東都畿都防禦使,河南府尹,東都留守之職。不光光是一連串的頭銜,最實際的東西是田令孜的親筆信,信中田令孜向他承諾,只要他棄暗投明,轉投成都朝廷之下,那麼一旦楊氏兄弟打到朱溫的地盤上來,成都朝廷就會從山南西道出兵增援樑藩,共同對付長安僞朝。
高仁厚的到來和田令孜的承諾,終於堅定了朱溫的選擇。他拒絕坐以待斃,當然也不願意交出手上辛苦打下的基業,卻投降李璟或者楊復光。他最後選擇了投靠田令孜,與田令孜聯手,共同對付楊復光。
正是有了這個後援,朱溫纔會毅然埋下伏兵,一舉斬殺李克用。若是李克用肯娶他的小妹,朱溫還是打算把李克用也拉到一條船上,聯合田令孜一起反楊氏兄弟的。可惜,李克用這個狂妄的傢伙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。現在,他的人頭已經被砍下了。
趴在土堆後的郭威這時聽見一隊隊的樑軍騎兵從城門口涌出,如同一條鋼鐵和火焰的洪流,踏過吊橋時的隆隆馬蹄幾乎如雷鳴一般。戰士穿着鐵甲,皮甲,每一夥人中就有一人舉着火把,火光之下,可見其餘的人手中端着長矛、提着戰斧,氣勢洶洶。
遠方,傳來幾聲野狗的吠叫。
隔汴城外二十里的營地,此時還在喧譁之中。宣武軍早送來了大批的美酒和魚肉,甚至還送來了一營的妓女,讓河東軍士們作樂。天很晚了,可河東軍們還沒有睡,一開始,他們是在等候城裡的信號,等候着隨時殺入汴州城中。可不知不覺中。在美酒、烤肉、妓女的誘惑下,他們漸漸的忘記了本來的任務。美酒與女人,使他們迷醉。
汴州城裡越來越多的騎兵正從城中涌出,五個一排,似乎沒有盡頭。騎兵、步兵,長矛兵,盾兵,弓手、弩手,火炬組成長龍,延伸向遠方。
“汴軍要對晉軍下手!”郭威明白過來。
“我們正好坐山觀虎鬥。看一出好戲。”老瞎子嘿嘿笑道。
郭威沉思片刻。然後搖了搖頭。“看來獨眼狼沒鬥過朱阿三,我們不能讓樑軍贏得這麼輕鬆,我們得向晉軍示警。”
“讓他們打好了。”
“兩敗俱傷才最符合我們的利益,若是讓朱溫輕易的吞了這兩萬人馬。那白便宜了朱溫,讓他如虎添翼了,這可不行。”郭威吐出嘴裡的草莖,手一揮,就開始帶着這個情報小隊向河東軍軍營跑去。
片刻之後,河東軍營大亂。
“敵襲!”
“晉王在汴州城中遇刺了!”
“豬瘟謀殺了大王!”
“汴軍已經出城殺過來了!”
各種各樣的喊殺四起,那些半醉着正在妓女身上快活着的晉軍終於清醒了過來。操起兵器,穿起鎧甲,登上箭塔。
然後。他們發現了那支正火速接近的隊伍。
“敵襲!”箭塔上的士兵扯開喉嚨尖叫起來。這大半夜的,一支兵馬突然殺奔而來,他們絕對不是來喝酒划拳的。要知道,他們本來也不是來和樑軍交朋友的,他們是來幹掉這些草賊餘孽的。現在早約好的信號遲遲不至,入城的晉王等人也沒半點消息,這讓留守的將領大感不妙。
“準備防守!”
戰鼓和號解吹響起來,河東軍迅速的進行戰前準備。
眼看就要趕到河東軍營地,卻聽到遠處營中傳來的號角戰鼓聲,朱溫低聲咒罵了一句,“狗孃養的!”他知道,突襲暴露了。
不管咒罵一句過後,朱溫乾脆手一揮,喝令道:“殺!”
突襲不成,那就直接上了,李克用已經死了,難道他還怕一羣散兵遊勇?
“樑王且慢!”安金全大聲叫道。朱溫一揮手,安金全騎馬上前,“樑王,不如由某去營地說明情況,勸降河東軍將士們棄暗投明,爲樑王效力。”
朱溫有些猶豫不決的轉着眼珠子,他很清楚這兩萬河東軍是支精銳。尤其其中還有一萬的騎兵,樑軍雖有十萬兵馬,可最缺的還是騎兵,尤其是精銳的騎兵。若真能兵不血刃的收服這兩萬河東軍,那樑軍的整體實力都要上一個臺階。不過他又有些猶豫,事情會這麼簡單嗎?
“我願意留下。”安金俊冷聲喝道。
朱溫在安金氏兄弟倆身上掃過幾遍,最後還是決定試一試。反正突襲也失敗了,就算勸降不成,也沒有關係。反正,安金俊在此,他也不擔心安金全耍什麼花招。
得到同意之後,安金全與兄弟對視了一眼,那目光中,傳遞着只有兄弟倆才明白的內容。
“駕!”安金全頭也不回的打馬就走,他的馬鞍上,還掛着鮮血未乾的李克用的人頭。
沒過多久,營地中傳來一陣陣的咆哮和憤怒聲,緊接着是各種喧鬧嘈雜聲。但這種喧鬧沒有持續太久,約莫半個多時辰過後,安金全再次從營地中出來,告訴了朱溫一個好消息。他已經說服了河東軍將士,他們願意歸降。其中有部份不愛歸降者,已經被他們控制起來。
“請樑王受降!”
“哈哈哈!”朱溫一陣大笑,他沒有想到,事情居然這麼順利。
樑軍拱衛着朱溫等上前,這些從河東軍的營地中,已經有一隊隊的兵馬出營。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羣被綁縛起來的河中將校,約有數百人,後面則是大羣手持兵器押着那羣將校的士兵。
看到這個場面,朱溫心底的那最後一點懷疑終於盡去。
“狗日的河東軍怎麼全慫了?”不遠處的黑暗中,一名軍情局的密探低聲罵了一句,剛剛他們費那麼大勁纔給河東軍示警報信,誰料,現在這些傢伙居然直接都不戰而降了。
郭威的臉上也露出失望的臉色,不過很快,他又搖了搖頭。他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,並且很快堅定了自己的想法。甚至,臉上開始漸漸露出一絲笑容來。
大營前,樑軍已經都放鬆了警惕,甚至連朱溫也騎馬向大營靠近。
雙方越來越近,就在朱溫距離被押在最前面的李克修只剩下不到三十步時,他突然驚訝的發現,被捆綁起來的李克修臉上不但沒有半分驚慌甚至恐懼的表情,反而露出一種殘酷的微笑。
一種危險的感覺從頭掠過腳底,朱溫幾乎是下意思的就低頭伏身。
這個動作救了他一命,就跟在朱溫旁邊的安金全突然向他擡起了手臂,然後一陣機簧聲,他的手臂中那支隱藏的袖弩開始暴射出數支弩針。瞄準朱溫腦袋的弩釘射空,安金全又放低了點手臂,數聲弩釘打中朱溫的手臂和腿部。
射空袖弩之後,安金全毫不猶豫的就策馬衝向大營的河東軍中,並且邊衝邊喊:“放箭!”
隨着這聲大喊,隱藏在那些假裝投降的河東軍後面的弓弩手頓時紛紛操起弩機,對着進入射程的樑軍一陣猛射。
剛躲過安金全一陣袖弩致命打擊的朱溫,還沒有來的及查看剛剛手中腿上的傷勢,就已經又迎來了一陣更猛烈的弓弩齊射。
“保護樑王!”金槍都的侍衛們大吼一聲,紛紛從馬上直接躍起,衝上前來。用肉身爲盾,替朱溫抵擋猛烈的箭雨。
“啊!”的一聲慘叫,朱溫身中數箭,從馬鞍上摔落在地,身上插滿數支白晃晃的羽箭。
這一瞬間,朱溫想起了一句話,因果循環,報應不爽,不是不報,只是時候未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