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龍元年十月二十日早晨,京師長安城西城金光門內西市街口,橫停着許多牛車騾車,其中幾輛一直停到金光門前的羣賢坊門前。趕車的都是早早起身,天剛破曉就都來了。大清早在那兒吆喝喊叫,嚷嚷不停。
韋安是西市邊延壽坊內韋家的總管,兆韋氏與杜氏,號稱京兆韋杜,去天五尺的頂級豪門。這延壽坊的韋家雖是京兆韋氏的分枝,可也依然不小,哪怕歷經這些年的戰亂,也依然還保有不少的派頭。韋安五十來歲的老年人,早早就僱傭了這些騾車馬車,是準備要送着韋家上下出城往鄉下避難的。他正抽着一支紙卷茶煙,看那些車伕們喂牲口,一邊吵吵鬧鬧的開玩笑。從牲口取笑到牲口的祖宗,再沒什麼可說的,一會就準會取笑到他們自己的頭上來。韋安也不知道這些窮車伕們樂興個啥,反正他是樂不起來,他一輩子呆在韋家,早些年還不錯。可自打懿宗皇帝去世過後,這京師長安的日子就不好過了。
這已經是韋家第三次舉家撤離長安了,第一次是黃巢攻入潼關之時,那次撤的匆忙,連許多家當都來不及帶上,還是本家的幾位管事拔了一隊兵丁過來,護送着他們撤走,那次除了人走了,啥也沒帶走。第二次,則是官軍收復了長安後沒多久,他們就跟着本家和官軍一起從鳳翔返回了長安。可沒呆幾天,結果長安城內的藩鎮兵馬內亂,他們又一次逃離。
這已經是第三次了。唯一稍好點的就是沒有前兩次那麼倉皇慌亂。
一個騾夫在那說道:“在這種年頭兒,誰知道趕了這趟車還能不能回來呢?”
韋安猛吸一口茶煙,白紙卷的茶煙一頭猛的火光明亮,橘黃鮮豔。茶葉混着薄荷還有少量中藥的味道在口中迴轉。讓整個頭腦頓時清爽了許多。他戀戀不捨的吐出一口煙霧,儘量和氣的在一邊笑道:“趕這一趟車,你們賺錢可也不少,拿這錢都能買上不少糧食了。”
那個騾夫有些羨慕的狠吸了幾口空氣。把空氣中混雜着韋安剛呼出的上等茶煙的一點菸霧吸入鼻中,咂巴着嘴道:“錢看着不少,可現在長安的米行裡,早就是有價無市了。鬥米萬錢,賊廝鳥玩意思,這些貪心的糧商,他們囤積居奇,這種時候還要大發難民財。也不怕有命掙,沒命花。哼。貪再多錢。哼。人死了,錢還有什麼用?哼,那些三川兵的刀劍可不長眼。一刀砍掉腦袋,照樣人頭落地。碗大個疤。說實在的,要不是韋家答應跑這趟給工錢外,還另給兩鬥小米,誰會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出城啊,可是有什麼辦法,錢可以不掙,可一家老少在家中每天等着吃飯,俺們總得到外頭掙點嚼頭不是。”
另一個騾夫插嘴說:“誰說不是呀,不過,一旦等三川兵馬進了城,這長安城只怕也是難的安生。拿我來說,我倒是願意離開這裡的。”
“你當然願意離開,你光棍一條,沒爹沒孃沒老婆沒孩子,這大馬騾就是你婆娘。這給韋家跑這一趟,既包了路上的吃喝,還能掙兩鬥小米,又有機會離開這是非之地,躺到鳳翔去,你哪會不願意的。可我們一家子老小,卻不能說走就走的。”
旭日自東方噴薄而出,紅紅的太陽映紅了半邊東天,朝霞燦爛。
朝陽照着那座大宅第的大門,巨大的槐樹的葉子上,晨着的白露珠光閃耀。這便是韋家的府第,大門口朱漆的大門,高大的門牌,處處顯得堂皇壯觀,雖然韋家接着兩代人都沒有出再出仕過,可就憑着京兆韋氏的分枝,加上韋家老太爺子曾經擔任過兩任地方刺史,以及一任六部侍郎的經歷,韋家現在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不可攀。
此時大院內,韋家的那位已經七十多歲曾經任過兩任刺史和一任侍郎的老太爺,正坐在廳門前廊下的一隻大軟椅上。晨光雖然豔麗無比,可此時十月底的氣候,早上依然清冷無比。不過老爺子年紀雖大,但身子骨卻很硬朗。他穿着件大棉祅,頭髮梳的一絲不苟,挽起一個髻在頭頂。右手手指上夾着一支點燃的雪茄,正十分輕鬆悠然的觀賞着晨光。
老爺子的一個孫子正充滿焦急的開口勸說:“大人,這都什麼時候了,你怎麼還這麼淡定啊。那高仁厚就要打進城來了,咱們趕緊走吧。主家那邊六叔已經答應了我父親,同意我們跟在他們車隊後面一起出城,主家的七叔到時會直接派一隊神策兵護送着咱們去鳳翔。他們可不等人,耽誤了時間,咱們就走不了。”
“老夫哪也不去,就呆在這裡。”老爺子抽了一口雪茄,讓煙霧在口腔內轉了幾圈,又吐了出來。他很享受這種用名貴的茶葉和人蔘鹿茸等珍貴藥材製作成的雪茄,隨時隨地能抽上幾口,清爽宜人,還能略補些元氣,甚至比單純的煮茶泡茶即方便還口感好。致仕之後,臨到老了,反倒是逃了兩次。兩次糟糕的出逃經歷,讓老人到現在都難以忘懷。他老了,不想再跑了。就算死,他也想死在長安,死在韋府。
已經四十多歲的韋雲是老爺子的嫡系長孫,老爺子之後,這一支就沒有人再出過仕。老爺子的幾個兒子沒這天份,文不成武不就,老爺子乾脆就不讓他們再去沾這個圈子。韋家子孫憑着韋家這塊牌子,有祖上傳下的那些莊子,店鋪,吃穿倒是不愁。這些年來,韋家當家人早換成了老爺子的長子,而真正跑上跑下主事的,則是這個長孫。
韋雲猛的跳起來,他急道:“我的祖父大人呀,都說長安的官兵是守不住的。那高仁厚聽說是三川第一名將,田令孜手下最利害的人物。前幾年三川地方數次做亂。還有那個東川楊師立做亂,可哪一個不是被他給迅速擊敗?這一次他從東川一路出關北上,破武關,下藍田。那可是無人可擋啊。這些三川兵可不是什麼王者之師啊,要是他們破了長安,只怕到時少不了又是如黃巢入長安一樣的燒殺搶掠。咱們就如前兩次一樣早離開這裡多好,就算這府第院子毀了。也就毀了,只要人在,還怕什麼。”韋雲也有近四十歲,這些年憑着韋家的招牌,做起了生意,倒也是弄的有聲有色。韋家這幾年早就在鳳翔甚至是靈武都置辦了一處產業,也算是早做防備。
老爺子卻淡淡道:“要變天了。”
韋雲投頭看看天,東方朝霞滿天,這怎麼看也是個大晴天的樣子。
老爺子繼續道:“一場暴風驟雨就要過來了。這會是一場大雨。會席捲大地。長安會被籠罩。就算跑到鳳翔,跑到靈武,也一樣要承受這場雨。既然早晚要淋一場大雨。避無可避,又何必跑到野外去淋雨?”
韋雲有些不解。茫然的看着老爺子。
老爺子嘆息一聲,道:“一人行路途中,突遇大雨,急跑。半路,遇一人,卻於雨中閒庭信步。問,雨大,快跑。那人搖頭道,野外空曠,無處可避雨,快跑或慢走,又有何區別,言畢,不顧那人繼續雨中慢步而走。”
“祖父大人,遇雨奔走,這是常理吧?”
“可那人說的也沒錯,無處可避雨,你奔跑也罷,慢步也罷,一樣是要淋雨。既然如此,又何必折騰呢?”老爺子吸了一口煙道。
韋雲有些愣在那裡,還是不太理解祖父的意思。
許久後,老爺子才緩緩道:“你如何看待秦王李璟此人?”
韋雲想了想,“李璟在關東,尤其是在山東享有極高的民心,威望無倆,乃當世之梟雄!”
老爺子聽後,搖了搖頭,“秦王李璟,古來真英雄,千古之王者。”
韋雲沒有想到老爺子對李璟的評價這麼高,他對自家的老爺子是清楚的,這是一個眼光十分老辣的老辣。不論是田令孜還是楊復光,甚至連太上皇李儇,當今李曄,他都沒什麼好評價。卻不料,對李璟,竟然有這樣高的評價。
“李璟,是新的王者,他將要開創一個新的王朝取代李唐天下,甚至將來會遠超李唐。大郎,時代在變遷,黑雲即將散去,新的時代就要到了。”
韋雲低頭沉思。
“大人,你說李璟將有天下?”
“是的,而且這一天不遠了,就在眼前。楊復恭確實不是高仁厚的對手,可高仁厚不過是一大將,卻又如何敵的過李璟這個王者。狼爭虎鬥,可真龍一出,萬獸都只得臣服。雲兒,李璟已經入關了,連定難等四個蕃人藩鎮,都已經被迅速擊敗臣服。試問,楊復恭或者田令孜這兩個太監,又如何是李璟敵手?或者說,李室的那兩兄弟,還能力挽狂瀾不成?暴雨來襲,任何的動作不過是最後的無用折騰罷了。雲兒,我們韋家無須折騰,只須安靜的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就好。對我們韋家來說,這是甘霖,而不是災難,無須躲避!”
“可李璟還遠在黃河邊上,高仁厚卻已經兵臨城下了啊,只怕遠水解不了近渴!”
老爺子眼皮一睜,本來渾濁的眼珠着,卻突然閃過兩道犀利的精光,這一瞬間,韋雲都以爲自己眼花了。這一刻的老爺子哪還有半點的龍鍾老太,分明睿智無比。“高仁厚確上蜀中難得的大將,不過越是如此,他就越明白眼前的局勢。識時務者方爲俊傑,如高仁厚這樣的上將,又豈會一條道走到黑?放心吧,混亂始終終結,拔開雲霧見青天的一刻到了!”
老爺子說的如此篤定,韋雲沉思片刻,最終還是點了點頭,決定留下來。不過,他多了個心眼,告辭離開後,徑自去了父親院裡。最後,韋家大部份的人都留了下來,只有韋家第四代的七八個十歲以下的年幼子弟,最後由韋雲二叔帶着跟主家的人一起前去鳳翔。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,這是韋雲經商以後,在商場裡學來的一條至理。
同州,李璟親率五萬精銳近衛軍南下,蒲阪關北面的澄城、河西、郃陽一線防禦,在這支天下最強悍的軍團面前,幾乎不堪一擊。在黑鷹戰旗的引領之下,近衛軍團以破竹之勢,一往無前。他們只用了一個時辰就破了河西城,然後用了半個時辰破了郃陽城,而澄城,甚至沒等他們到達城下,城內的守軍就已經主動出城來降了。這條防禦線,秦軍總共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拿下了。這還是大部份時間花在了路上行軍上,實際上攻下三城只用了一個半時辰。
近衛軍團的三支前鋒迅速拿下了三城之後,留下部份兵馬留守三城。李璟的大軍黑壓壓的繼續向南移動,向馮翊城的王彥章等匯合。
遠遠的,馮翊城的輪廓已經出現。
在李璟大軍到來的前夜,王彥章等西征諸將,已經奮勇的進攻奪下馮翊城。對於西征將士們來說,馮翊城再堅固,也絕不能讓殿下親自率兵來助功。他們必須在秦王到來之前,就拿下這座城池。
雖然多花了些傷亡,多消耗了些彈藥箭矢,但馮翊最終還是被拿下來了。李全忠的兒子李匡威雖然有心死守,可最終他手下的兵將去承受不住那猛烈無比的攻勢,面對着巨大的傷亡,他們最終被突破了。
秦王即將到來,剛拿下的馮翊城也早嚴加戒備。一隊隊血染徵袍的西征將士,用最快的速度接管了城池,然後一遍遍的肅清城內外。將士們不顧疲憊,從城門口一直向北十里路上,都布上了警戒和迎接的將士。而馮翊城的降兵俘虜,更全都被關押在了城外的俘虜營中,連城內的百姓,都被嚴格規定只能在距離街道二十步外歡迎。
這些被挨家挨戶要求出來迎接秦王殿下,又被仔細的搜過身,且還被要求站在警戒線外二十步迎接的馮翊百姓中,有兩個剃着光頭戴着黑色襆頭,着青色對襟皮袍,看起來斯文沉穩,可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銳利如鋒的年青男子,也站在兵士後面的人羣中遠遠觀望着。
前面的那個男子大約四十許,高大健壯,身後的青年則看起來十六七歲,同樣身材高大,健碩俊朗,臉頰棱角分明,頜下有微微冒出的鬍鬚。
那個看似年青人父親的中年男子靠近年青人,低聲問道:“郎君,怎麼辦?”
年青人目光盯着遠處正不斷接近的黑壓壓騎隊,冷冷的一笑:“真是相逢不如偶遇,沒有想到,居然能在這裡遇到他,來的正好!”一邊說,他一邊捏緊了袖中的雙拳。
“郎君,萬加謹慎,這裡可是漢人的地盤。萬一出點差錯,咱們插翅難逃。族裡還等着咱們用馬匹換回軍械,以裝備部民和該死的回鶻人戰鬥,以換取在草原的落腳之地。若是咱們在這裡暴露了身份,不但郎君危險,且咱們的買賣都有可能要黃。郎君一直讓我們學習漢人文化,漢人有句話叫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小不忍則亂大謀啊,咱們契丹好不容易在郎君的帶領下一直西遷到了金山腳下,如今需要的是在回鶻和黠戛斯這些大族之下立穩腳跟,生聚休養,而不是跟秦人魚死網破啊!”
年青人的呼吸漸平靜下來,他捏緊了拳頭,眼睛瞪着前方,低聲道:“遲早有一天,某還會再回來,取而代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