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人姜望自然不存在驚懼、錯愕或者迷惘。
在天道的世界裡,一切都是“應然”的。
天道掌控所有,一切自有秩序。
作爲天人,也永遠在秩序的框架內行走。
祂定在那裡的瞬間,是因爲屢屢發生的事情,都不在“天人”的規則之內。秩序的缺失,叫祂難以延續行爲邏輯,無法遵循固有的行爲準則——
簡單來說,就如墨家的傀儡,失去了機關師的操縱。且機關師留下的操縱陣路,也被截斷了陣紋,終止了能量的傳輸。
但天道恆常,不因暘帝死,不爲景帝生。天道之強,無界無涯。
天人畢竟不是傀儡。超脫於“天人”的種種,仍然會爲天道所包裹、被天道所容納——只是需要一點點的時間,甚至只消一念。
天人姜望向天道求索,在天道的幫助下,成爲一個更包容、更完整、更強大的天人。
這本是沒有任何問題的。
天道有無窮之力,可以給予天人無限的支持。無論真我如何強大,也只能一步步沉陷,直至永淪。即便當世衍道、超凡絕巔,也無法與之對抗,不可能將其耗窮。
但此時此刻的天人姜望,“起身”的時候,就在這具道身的“心房”裡。
心房早爲囚室。
那位衝擊古今洞真極限的真人姜望,曾在此處自錮道途。
那尊被天人姜望輕鬆拔掉一條臂膀的魔猿,曾就在此囚居。
有史以來最強的神臨修士,在此定心猿,降意馬,堅守本心,而後悟空。
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當世真人,於此放心猿,而後大鬧天宮!
這間名爲“心房”的囚室,是那個名爲“姜望”的人族第一天驕的心。是世上禁錮了“姜望”最久,也最懂得禁錮“姜望”的地方。
天人姜望,亦是姜望。
當天人姜望被禁錮在此,祂也不再是天道天人。而是天道之中,被“姜望”所框定的那一部分。
如同直線在紙上,海水在杯中。
已化無窮爲有窮。
天道力量無窮無盡,可天道力量在“天人姜望”的身上,是有極限的。極限在於“姜望”自身。
祂也就……可以被戰勝。
這個複雜多變、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裡,或許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——只要可能性存在,姜望就一定可以把握!
玉衡、開陽、天樞、瑤光,四座星光聖樓,照耀遠古星穹,鎖死鬼面魚海域。一切人、神、龍、鬼、妖……不得經行。
此刻姜望的道軀,是這片死寂海域之內,唯一的生命。
而這具道軀本身,亦被封鎮。
封鎮有兩層。一者是天道爲籬牆,不許身外之靈,干擾天人的躍升;一者是自內而向外,如道軀自披衣,避風也禦寒。
但見絲絲縷縷的力量,自道軀之中外溢,層層疊疊,交織往復,最後化爲兩塊桃符,嵌貼在雙肩。
左曰:“家宅平安。”
右曰:“長宜子孫。”
此即大楚淮國公極思窮慮,盡畢生所學,所創造的封印術……【平安鎮】。
辭舊迎新,平安所願。
它是一位老人的期盼,是一尊國公的求索。
它是未完成的術,無法越過長生鎮,去封印第二重天人態。卻能進一步鞏固“本我”與“天人”的戰場,在天人交戰的關鍵時刻,追根溯源的保護這具道身。
在“心牢”之外鎮“家宅”,令得天道更遠,天人更獨。以此……長宜子孫。
此刻這具道軀平靜非常,四體不見波瀾。
唯獨是那顆心臟,砰然跳動。如海底沉雷,滾滾而遠。
唯獨是那座“心牢”,還輝光飛轉,生機勃勃。
自此架連的“血橋”,還浩浩蕩蕩,奔流血河。
“心牢”之中的四角,各有一鎮物,於光中顯化。
分別是青色的肅穆的七層石塔,黑色的古拙的七層五角小樓,紅色的炙烈的七層四角飛檐樓,紫色的堂皇的七層紫色樓宇。
自此四方述道,四壁堅不可摧。
除非姜望的道路被證錯,除非姜望的道途被擊碎。
天人姜望在一瞬間想明白了一切,不再試圖推開囚室之門。
這座囚室,以道途四樓封鎖了四壁,以神通【赤心】加持了永恆,更有“真我姜望”在這段時間裡苦心不輟、不斷刻寫的封印。
要想在頻受干擾的情況下,推門而出,幾無可能。
而且那個以“真我”來定名的姜望,絕不會給祂慢慢推門的時間。祂瞭解姜望,正如姜望瞭解祂。
他們本爲一體,本該生死無分。
祂不再關注這件囚室,也不再關注囚室外的三尊真人法相。而是轉過身來,看着囚室地面,草堆之上,像個孩子般蜷縮着的、披頭散髮的、似是熟睡而本該已經死去的那個姜望。
代表“真我”的姜望,睜開了赤色的眼睛。
那是一雙怎樣鮮活的眼睛?
那麼燦爛、炙熱,那麼的眷戀、不捨,那般的渴求,那樣的不甘,生機勃勃,充滿慾望,是極少在姜望身上表露過的豐沛的情感!
對生命、對自由,有無限的渴望!
不願自失,不肯永淪!
他蜷在茅草堆裡,本該像枯草一樣枯萎。他披頭散髮,兩手空空,可是在睜眼的這一刻,你感覺他擁有一切。
怎能說他一無所有?
他也曾擁抱世界!
而代表“天人”的姜望,只是漠然相視。
縱然天道相隔,祂本身也亙古不逢。
一眼遽轉燦金,一眼轉爲雪銀。燦金色代表極致的威嚴和力量,雪銀色代表極致的高岸與冷漠。
眉心的日月天印,有如天道高懸。
“真人”不應該定義祂,是“姜望”本身的修爲將祂約束。
可即便如此,這一切也不應該再有懸念。
名爲“姜望”的男人,曾一再的創造奇蹟,是那種化不可能爲可能的真正英雄。這個“天人姜望”,也能斬絕所有希望,鎖死一切的可能性。
因爲姜望所擁有的一切,天人姜望也都擁有。
並且祂擁有更多!
祂是天道規則之下,以姜望爲載體所構築的,有史以來最強的真人形態。
比巔峰還要巔峰,超越隕仙林裡那一刻的真人極限。
在祂出現的那一刻,真人極限的歷史就已經改寫。
衍道之下,此尊舉世無敵!
轟!
就在天人姜望睜開日月之眸的同時。
一隻毛茸茸的大手,燃起烈焰熊熊,探向天人姜望的後脖頸。那頑惡的魔猿法相,竟然暴狂地撞進囚室裡來。
這囚室,許進不許出。
但凡是名姜望者,來一個,關一個。
魔猿只剩獨臂,仍然兇威不減。骷髏項鍊高高揚起,遍身染烈火,氣焰沸高天:“俺不知亙古有天道,只曉得生來自由,情願冥頑!”
滿室生焰,三昧焚真。
一片火海,天地不見。
天人姜望驀回身,只一拳——
祂的拳頭相較於魔猿的大手,實在是渺小,好比是蚍蜉撞高山。
但這隻金光流轉的拳頭,卻是勢不可擋,在相接的那一刻,就轟破了魔猿探掌!並且長驅直入,轟碎了魔猿僅剩的這條胳膊,甚至於將整尊魔猿法相……轟成了漫天的碎片!
三昧真火,不能解其“真”,因爲天道“真”無窮。
骨節清晰,如四時有序。拳峰起伏,是山河自安。拳面上的烈日金光,一點一點斂去,天人姜望面無表情:“既然冥頑不靈,那就不必有靈。”
四處灑落的魔猿碎片,漫天零落的飄搖火光——
這所目見的一切,倏而爲刀、爲槍、爲劍!
一時鏗鏘迴響,又有銳嘯綿延。
聲亦爲劍戟,聲亦爲戈矛。
目見與聲聞交響錯鋒,混同爲一場填塞所有耳識與目識的殺術操演。
但見即傷,但聞即痛。
“吾不聞天道勝人道,不信天上是真仙!”
長袍飛揚,仙龍法相亦入心牢!
此尊雙手大張,操縱一切見聞。身姿飄逸,勢如龍行。施展無窮仙法,以耳目爲雙劍,對殺天人!
便在這無窮的聲聞殺法中,又有一聲混同響起,配合無間。
這聲音蒼老而慈悲,憂愁又苦悶。但在低緩之中,有壯烈雄渾,在衰老之中,有生機無窮。
此聲道——
“我不見天上客,能夠知人間!”
衆生法相作老僧態,亦入得心牢來。此尊面迎天人姜望,雙手合握,高砸而下,遍身寶光如佛光,人間萬聲如梵唱,三寶四覺、搬攔捶!
兩大法相合力出手,恐怖的力量波動席捲一切,幾乎衝爆所有,氣息煊烈!
唯獨這心牢好像無窮高遠,無限恢弘,永恆存在,絲毫不受影響。
天人姜望漠然而視,雙眸同時轉動,雙手一併擡起……雙手擡起的過程,輕鬆得像是伸了個懶腰,而有金輝銀芒混道身。
豎掌爲刀,一刀豎劈。並指爲劍,一劍橫抹。
出手之後天地變。
以掌刀劈合拳,直接將老僧十指都斬斷,而後落在光禿禿的腦門,將這尊衆生法相,從正中間剖開!
如刀分瓤。
僧以兩瓣抱人間。
以指劍分清濁,心牢亦有天和地。一劍即將光聲都割開,此間混淆的一切,重新分出光暗與黑白——仙龍項上頭顱飛!
“天上無仙。”祂看着那尊頭顱離身的仙龍法相,淡聲道:“人間也不該有。”
話音落下,仙龍已經分離的屍首,也都徹底消失。
又看一眼身前那豎分兩半的老僧,毫無表情地道:“須知‘人間’,是名‘天下’。滾滾紅塵,永在蒼天之下。”
那衆生法相被豎劈的臉,一半是悲,一半是笑。但都消逝成雲煙。
天人姜望的招法都十分簡單,因爲只循天地至理,直剖事物本質。
然而只是一劈一抹,仙龍法相和衆生法相,就被抹掉了所有攻勢,一併連法相也清空!
這場本該十分激烈的三真合圍之戰,非常乾脆的就結束了。
填塞整間囚室的力量波紋,一霎就消失。
或許唯有靠牆的那堆枯草,是唯一不曾被波及的角落。
而從頭到尾,“真我姜望”只是靜靜地坐在枯草上。
那赤色的眼睛裡,飽含熱烈的情感。身形卻定得似雕塑,默默注視着一切的發生。
直到三尊法相都被擊潰的此刻,他才站起身來。
那披散的長髮,就這樣垂在身後。他虛張他的五指,輕輕合握……右手本來空空,這一時寒刃流光,已握住了長相思!
天人姜望緩緩低頭,看到懸在他腰間的那柄劍,竟然消失不見。
又是一件“失序”的事情。
祂真的掌控一切嗎?
“你道是爲什麼?”真我姜望問。
他自問自答:“它也有靈。”
“天生萬物有靈。有靈就有求,一切所求,莫過於自由。奈何天規地矩,你說不許。你不許——”
那赤色的眼睛看着天人:“你算老幾?”
話音落下的同時,真我姜望已經出劍。一劍渺渺乎,高臥九天上,心牢再見“劫無空”!
天人姜望卻也用祂虛張的五指,握住了一柄長劍。
此劍極險、極薄,極鋒利、極冷酷。
常年不出鞘,出鞘必殺人。
佩於卞城王,是爲天道之力所化薄倖郎。
世間無情者,莫過於天地至公。
薄倖郎是姜望的佩劍,它當然也屬於天人姜望!
且後者更無情。
就如長相思選擇了真我,薄倖郎選擇天人,也似是應然。萬物有靈,各有所求,道在其中。
天人擡劍,面迎真我,金銀雙瞳對視着赤色的眼睛——亦是一劍無想無察,同樣的劫無空。
天人對真我。
劫無空對劫無空!
世間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,這心房也如虛空。
真我姜望和天人姜望,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,所以兩個姜望,也有兩種命運。
兩個姜望的命運,在心牢交匯,註定只有一者能走出這道門,註定只有一種命運,能夠繼續延伸。
所以本是劫餘,何來悟空?
最後只是劍尖抵着劍尖!
現在真我姜望需要挑戰的,是有史以來最強的真人。
但天人姜望所需要迎接的,也或許是當今之世唯一一尊能夠正面挑戰祂的真人!
自隕仙林那一戰後,姜望一直在尋找的,就是天道之外的另一條路,更強的路。兩證天人,四戰武道宗師,苦修不輟,演法不歇,所有的努力,都是今日的資糧。
要更進一步,更往前行。
有我無敵,誰是最強?!
長相思和薄倖郎都緘然。
真我和天人卻分開——剛纔那一瞬間碰撞所爆發的力量,已經超過了他們的掌控極限。
無論誰獲勝,都無法阻止道軀的崩潰。
天人姜望或許有機會,若能得到天道及時支持,以無限之力填補,還能嘗試。真我姜望則是必死無疑。
但在碰撞之中,卻是天人姜望先回撤了。
“真我”不自由而寧死!
天人卻要留此身。
天道不體現情緒,只體現秩序。祂要的是萬無一失的一尊完整天人,而非有可能被毀掉的命運。
祂握劍而分,背倚門,淡看着姜望的眼睛。緩緩將薄倖郎擡至眸前,竟道:“如你所見,天人不必是姜望。”
天道是不會表露這些的,更不至於有這樣的威脅。
在徹底剝離天道,單獨作爲天人姜望,不斷迎接挑戰的此刻,祂明顯有了一點人性的東西。天道在影響人的同時,人又何嘗不是在影響天道?
“天人自然不必是姜望。可以是易勝鋒,吳齋雪,無罪天人,甚至世尊。”真我姜望在這個時候,只是輕蔑地擡眼:“但天人若非姜望——你在我手上,豈能走過一合?”
你之所以是古今最強的洞真,不是因爲你是天人。而是因爲,你是姜望!
此刻的赤眸姜望,張揚熾烈,意態驕狂,視古今英雄如無物,直呼超脫名!
他是真我姜望,是姜望之本欲。
他是姜望釋放在天京城裡的……那個“惡態”!
今日靜待三尊死,正是要獨以“真我”勝“天人”。超越古今,成爲歷史上絕對不曾有過、以後也很難再出現的最強真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