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39章 誠求賜我一敗

閣堂之中,武道宗師姬景祿面北而坐,回聲飛於遠空:“百年盛事,吾當親見!”

又折回身來,環視四周:“吾欲往矣,諸位是否有暇?”

璐王姬白年長身而起,笑道:“天下風景,本王豈能錯過!”

長陽公主姬簡容亦是一拂雲袖:“孤當祝酒,壯樓真人之行色。”

姬景祿看向瑞王姬青女。

“朝中事繁,孤就不去了。”姬青女道:“誠願諸位,觀禮有益。”

姬景祿自不強求,朗笑一聲,出門去也。

北天師巫道佑靜靜地坐在那裡,不發一言,臉上的情緒其實並不真切,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。

一直到幾個人的身影,都消失在門外。他才悠然開口:“這天下第一真之戰,瑞王不感興趣麼?”

姬青女把玩着手裡的茶盞:“沒有懸念的戰鬥,沒什麼可看的。”

巫道佑瞧着他:“瑞王方纔言辭激烈,令人震動。實在想不到,瑞王纔是對姜望最有信心的那一個。”

作爲中央帝國廝殺到最後階段的皇子,若說姬青女真的對姜望一無所知,那他就不夠稱職!

在最近這十年,但凡着眼於天下者,都不可能錯過姜望之名。

但凡有志於天下,都不可能不去了解姜望其人。

往大了說,他幾乎是當代的一面人道旗幟。

往小了說,他也是世所公認的人族第一天驕,唯一一個不牽扯任何勢力卻能列名太虛閣的存在。

連這樣的人物都不去了解,那是根本沒有睜開眼睛看世界。

姬青女漫不經心地道:“若不是天師與小王所見略同,又怎知這‘沒有懸念’,篤定的是何人之勝局?”

巫道佑低低一笑:“老夫本以爲,瑞王一直想要爲景國除此大患。”

姬青女淡聲道:“姜望這樣的人,不是景國的大患。景國真正想要除掉他的時候,他纔是。”

他將那隻茶盞放在茶凳上,便即起身:“天師大人在此靜歇罷。鬥厄成新死,長河多波瀾。孤要去于帥府上看看。”

大景帝國的這三位皇嗣,在不見明血的殘酷戰場,一路廝殺至此,成爲走到這個階段的僅有的三位,自然是各有各的才能。行事風格也大有不同。

其中以璐王姬白年最爲年長,長陽公主姬簡容次之,瑞王姬青女反倒是年紀最小的那一個。

當然哪怕是姬青女,也已年過四十,遠比今日來中域揚威的姜望年長。

一個看風景,一個看樓約,一個看死去的於闕,照拂死去的王坤的家眷。真是耐人尋味。

望着姬青女削瘦的背影,巫道佑靠坐在那裡,靜靜地垂下眼簾,昏昏如睡。

中央帝國到底延續了多少年?

史書一筆一筆記着,他卻記得不那麼真切。

有時他也覺得自己老了。

但總有人年輕着。

……

……

年輕的人在路上。

男子二十行冠禮,意味着已經成年,需要擔起責任。

通常是由家族裡有威望的長者主持冠禮,由受禮者的父親親自授冠,受禮之後,還要拜見自己的母親……

姜望不太記得自己的二十歲生日是怎麼過的,大概是在修行中。

他是自己給自己戴的冠。

在尋常的某一天,買了一頂玉冠,自己束好了發,自己宣示自己成年。

算是日復一日的修行裡,爲自己定格的某個瞬間。在披星戴月、風雨兼程的路上,留下了那麼點奢侈的儀式感。

而後在二十歲的尾聲,於齊夏戰爭中一戰驚世,爵封“武安”。成爲天下霸國最年輕的軍功侯爺,一躍成爲帝國高層,踏足現世權力之巔。

現在他的二十九歲已經走過一半,倘若算上在鏡湖之中丟失的時間,那便已是人生三十。

他要在“而立”之年,爲自己“加冕”。

“加冕”這種事情,要奉天下禮,受天下名。沒有說關起門來自己給自己上封號的。

中央大景帝國皇帝,必然要坐在中央,迎接諸方挑戰。偉大的鳳溪鎮皇帝倒是不會被挑戰,卻也沒誰會承認,楓林城緝刑司隨便派一個人,就剿滅了。

姜望已至中域。

一腳踏進中域,便算是踏進了景國的勢力範圍。

將近四千年的天下第一的歷史,早已讓整個中域都懾服於“景”的威嚴。偶有幾個起跳的,也都翻不出手掌。

姜望已不是第一次來了。

故地重遊,心情不似舊時。

他也不鋪墊什麼,飛身至此後,直接擡手一指,縱起劍虹掛紅日,一聲劍鳴徹中州!

他以此聲迴應了姬景祿,又在連綿不絕的餘嘯裡,對整個中域宣言——

“姜望二十三歲於邊荒斬魔而真,都稱‘青史第一’。姜望愧受此名,心中委實惴惴。所謂青史第一,應當名實兼符,遠邁諸賢,焉能只爭修行之時間,較孺子論一字之快慢?不能壓服天下,何以稱此魁名?”

“姜望雖才淺德薄,資質平平,亦不敢有負天下厚望。天下予名,不可不擔肩。故發奮七年,旦磨一劍,終於今朝有所成。”

“太元真人!”

他呼喚道:“吾自修行始,即知閣下爲中州第一,乃蓋代之真!今日淨手洗劍,奔行萬里,與君相見,叩君之門。拳拳之心,惟願君知——誠求賜我一敗!”

樓約的確是沒有想到,自己都回到了景國,在近海避了一遭,還是被找上門來。

在懷島也就罷了,算是身在敵營,有迎接挑釁的心理準備。

怎麼人都回家了,靖海計劃都認栽,還能從海上追到中州來?

真是……沒完沒了!

“父親。”站在虛掩的房門前,正要推門而入的樓君蘭,當即回身,極顯英氣的眉頭,掛了幾縷擔心。

她手上端着一隻玉碗,身後那虛掩的房門,彷彿深陷濃霧,其間幽光不透。

“你不該擔心我。”站在長廊上的樓約道:“比我強的真人,我只在歷史裡聽過,不曾在現實裡見過。”

他轉身走下庭階,高大的身形在庭院之中,留下一團晦影。

“照顧好你妹妹,叫她按時吃藥。”

只留下這一句,便消失無蹤。

而與此同時,景國高穹,應天府上空,倏然顯出一團深幽的混洞。

整個天空,也隨之暗了三分!

拖着長披的樓約,從混洞之中走出,大步走向遠穹。

他的聲音滾在長空:“姜真人誠於斯至,樓某豈有不從!”

陸霜河號爲洞真殺力第一,但只有某一劍在某個瞬間爆發出來的極限殺力,可稱不得天下無敵。

四大武道宗師,在與姜望交手的時候,都距離衍道只差半步。但武道和現有的道修之間,還差了漫長歲月、無數強者的積累,算不得真正的洞真極限。

迄今爲止姜望所戰勝過的對手,他樓約也不曾缺了類似的戰績。

兩證天人,兩次掙脫,的確曠古絕今。但真正在戰鬥上的表現,還未曾有誰見證。

他亦不聞,史上洞真境之天人,是無敵洞真!

這一生逐名最強,何辭一戰!

其時旭光萬道,紅霞抹空。

那青衫掛劍的男子,獨立於雲海之中。如一縷垂落的天光,像霜海青松。

挺拔,高岸,孤絕。

頹然如未醒的向前,和穿戴得體、佩飾精緻的白玉瑕,各立一閒雲,散落在天邊,佔據最佳的觀景位。

俄而又有流雲三朵飄來,雲上分別立着姬白年、姬簡容、姬景祿。

雖然再無他人升空近觀,但想來整個景國範圍內的強者,無人會錯過這場鬥爭。

長陽公主本來準備了兩杯祝酒,要同時祝贈兩位交手的真人。但踏雲至此,卻不發一言。因爲此時此刻,說什麼都煞風景。

從來耳聞,不似親見。

兩位頂級真人還未正式交手,氣勢的碰撞就已吞天掩月。

萬萬裡雲海翻滾。

樓約注視着姜望的眼睛,只用了三步,便將意和勢都推至巔峰,從遠處走到近前。

其人行在雲海,彷彿遠古巨人行走在莽荒大地,把雲都踩得厚重,每一步都是震天的轟隆。

“來者是客,修行路上,你又少走我頗多年月。”樓約龍行虎步,聲若洪鐘:“今天在哪裡打,怎麼打,你來說!天上地上,諸方鬥法,樓某無有不應!”

這的確是中州第一的自信,敢於迎接所有對手,不畏懼任何挑戰。

亦如中央帝國,坐虎瞰八方。

姜望平靜地與他對視:“樓真人生得高大,比我年長,這些都是天生。姜某不找理由,不覺得有任何不公。強就是強,弱就是弱,沒有那麼多話講。樓真人未早至,姜望未晚生!今日相逢在此,唯道而已。你我之間,是絕對公平的一戰。”

他亦前行,雙手一張!“天有何拘,地有何約?姜某別無所求,只求殺得盡興。情願此身非絕頂,願見道途更高處!”

要打,就打一場不受限!

他希望樓約能夠盡情地展示自己,體現中州第一的絕對巔峰。

如此纔不枉他萬里迢迢,趕來這裡。

觀戰的姬白年眼皮一跳。

好狂言!

情願此身非絕頂!

千古以來,哪個敢言?

“千古爲名!樓某也想知道,這個境界的極限在哪裡,前方是否還有路走,真正的無敵是哪般——”

樓約和姜望之間,彷彿有無限的距離,永遠也無法真正靠近。但樓約還在大步往前走,邊走邊道:“你我便以這雲海爲臺,四方無限,天不絕頂,以爲生死之爭!”

爭生死也罷,爭什麼都可以。

樓約現場衍道也都行。

已經說過這是一場不設限的決鬥。

所以姜望什麼話都不再說,只目視樓約,道了聲:“請!”

天地異變。

極其恐怖的力量,自然而然的發生。

萬事萬物,萬化於一瞬。

天在上升,地在下沉。八風推開,日月移位。眼前所見、神識所感知的一切,都在無限地擴張!

而自己,彷彿在無限地縮小。

寄渺身於寰宇,何似埃塵。

兩人腳下所立之雲海,雲氣都湮盡,幻變爲星河。

日復爲夜,月碎爲星。

虛空廣袤,寰宇無窮。

時空緘默,星海奔流。

這一切不是蜃景。

它真實無虛,真正具有偉力,它是樓約的掌中乾坤!

昔者大齊皇子姜無棄,便摘得此神通。

但神臨而死的他,自未能真正體現這門神通的極致威能。

樓約的確給予姜望以最高的重視,開戰的第一時間,便拿出最強的手段。他的掌中乾坤,已經演化宇宙,非止於一世一天。

叫人難以想象,待他證道絕巔,這一次翻掌,又是何等光景。

天地本無限,乾坤自掌之。

許來不許走,許死不許生。

這天生萬物,宇宙裡的一切,盡爲汝道敵也。

轟!

聲音在此竟存在,一切規矩都重訂。

一粒星子,顯成了星辰。

在視野中近乎無限地放大,穿越茫茫虛空,橫渡幻海,向姜望轟墜。

星辰是樓約的拳頭。

姜望是宇宙的塵埃。

這是一幅極有張力的畫卷,年輕的真人負手立於宇宙虛空,獨自面對一顆星辰的隕落。

在高速的轟墜之中,這顆星辰忽然被火點燃——

它本就自燃有火紅的烈焰。

但此刻這些烈焰也被焚燒,瞬間爬滿這顆星辰的,是金赤白三色的真火。

焚火以火!

轟!

烈焰猛然張熾,而後歸於暗空。

只有一點黑灰,好似星辰的殘餘,在年輕的真人身前漂浮,又被霜風捲走。

仙人無垢,不染纖塵。

樓約握此宇宙,當然不會讓姜望久等。

一顆星辰被焚化了,又有一顆星辰飛來。

轟轟轟轟!

轟聲連成戰爭的鼓。

倏有鋪陳虛空的星光,彷彿整個宇宙在閃爍,星辰結成浩瀚的河。

恐怖的星力已如實質的河水般流動,可以湮滅世上所有的火。

沒人可以同時析分這麼多的星辰。

哪怕是掌握仙念星河,擁有三昧真火的姜望。

這條星河翻涌巨浪,俄而一轉,整條星河向姜望撲來。

星光璀璨無極,閃耀宇宙之中。

真似個萬丈神龍,騰挪虛空。

年輕的真人與之相較,是那麼的渺小,簡直微不足道。

但他擡眼看星河,目光如此平靜。

高速崩塌的所有星辰,彷彿在這雙靜海般的眼眸中得到休憩。

一切都在視野中變得緩慢了,墜星的轟鳴聲彷彿也很遙遠。

他好像並不是在面對什麼恐怖的進攻,不是在與誰人交戰,而像是站在如畫的風景中……靜看星河一萬年。

這種從容,無疑是對宇宙掌控者的挑釁。

於是星光愈熾,星辰愈密,星河愈發浩蕩,不僅鋪滿視野,也真正填塞虛空。

在恍惚之間的某個時刻,姜望靜如深海的眼眸略起波瀾,“醒”了過來。彷彿這時才意識到,自己並非在哪裡郊遊踏青,而是在廝殺,在戰鬥。

於是擡起一根食指,在身前一橫——

從指尖一節一節遞下來,玉光轉,天光動。

萬仙真態指亦仙。

當然不是說他的手指亦修成仙人,而是萬仙真態的力量,流轉在他指間。

那根手指,彷彿有無窮偉力。遙遙一捺,便是一劍。

食指橫過眼前,漫天星河竟清空——

姜真人一指斬龍!

宇宙深處,響起樓約的聲音,此時高渺,有至上的無情:“把我作爲極真道路上的最後對手,是你的眼光,也是你一生中,最錯誤的決定!”

茫茫宇宙,除了虛空,就是星辰。

一條星河被抹去了,更多星河卻涌來。

浩浩蕩蕩,澎湃洶涌。

貫徹古往今來,通達上下四方。

成千上萬條星河共舞,無數顆星辰呼嘯。

虛空動萬龍!

這的確是匪夷所思的力量,整個宇宙的變化,都在樓約一念之中。

萬條星河之龍共舞於此,時間和空間都不能將它約束。

所以姜望又擡起一隻手。

他的雙手各擡劍指,如持雙劍,便這樣前行,迎萬龍而去,指劃宇宙。

每劃一指,即有一龍墜,即有數不清的星辰被斬落。

他在虛空中漫步,踏出一條自我而貫的劍虹,橫渡宇宙,一路走來,星落如雨!

當他擡起那雙平靜的眼睛,透過漫天星雨,已經看到無盡虛空之後,那個掌握此方宇宙的人。

赤金之眸一轉,目仙人正坐其中,於是已同樓約對視。

“看起來我確實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。”

姜望衣袂飄飄,在燦爛的星雨中往前走,偶有星輝灑在肩上,如同梨花瓣。他閒庭勝步,一步千萬裡,就這樣靠近虛空的歸處。聲音沒什麼波瀾:“倘若你技止於此,那麼我後悔來到中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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